第38章(1 / 1)

他翻来覆去,最后迷迷糊糊地想,明天回家。

第二天一早,他站在外面边刷牙边打开李茹发来的文档。

如果不是昨晚实在没心思,本来是该连夜看的。自从李茹归队,历中行一直很关注她的进度,一开始是关心她的状态,后来则是嗅到了新梁的出土粮食数据有耐人寻味的地方。

俞省属半湿润半干旱地区,年降水较少,气温和水分都难以满足水稻的生长需求,包括一衣带水的洛安,皆以种植小麦为主。

近年来俞省大名鼎鼎的偃师二里头遗址,几乎被公认是早期中国的源起,称之为“夏都”,截至06年,当地出土的粮食经过浮选,样本统计数据也显示是旱作的粟数量最多这符合人们的思维定式:泱泱华夏,千年传承,今夕一脉,自然如此。

历中行谙熟上古时期的前沿成果,起初新梁的浮选结果是稻米粒数占各种作物总数的54%,虽居主导地位,但也并未超过旱作粮食太多,只是让他怀疑新梁属于俞省特例,有很大的研究价值。

如果不是洛安县鱼峰乡走一遭,见到鱼米小麦并驾齐驱,他也想不到学界会忽略如此简单的一个数学问题

此前的粮食浮选结果,一贯是以颗粒数来统计、排名。但不同作物的颗粒大小不同,它们的体积和重量都存在差异,当数量一多,这个差距就会拉得……相当大!

但浮选法无法称重,历中行一有猜想,便在心中过了一遍目前可行的统计方法,发现只能由出土样本颗粒数、现代粮食颗粒重量这两个数据,进行折算模拟。

这就是他交给李茹的工作。

如果姚江知道这一环,定会第一时间问出一个农学术语,“千粒重”。

历中行含一口水吐掉嘴里的牙膏泡沫,发现自己在分心。

他什么时候在工作上分过心?只有在生活里,在吃饭、逛超市、做运动的时候惦记工作的份儿。

现在那个人蛮横霸道地把他重心挤偏了,步调弹乱了,一颗顶清醒的脑袋搅得乱七八糟,却还没事儿人一样,大半夜不告而来,转过头甩手就跑。

嗐。那句话真没错,说,爱是自由意志的沉沦。

怎么办……他坠入爱河,身不由己。姚江不救他,他要溺死了。

历中行记下李茹的结果,收起手机继续漱口,掌心一动,又有点疼了。

“历队!”

惊喜的喊声如一梭鸽哨划破清晨的宁静,他的思绪宕开一笔,挂好毛巾高声应答:“怎么了老陈?”

“历队,龙纹!”老陈言简意赅,立时催动脚步。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兽面陶盖

随着地形图直观呈现、大规模正式发掘展开,新梁的整体面貌浮出水面。

它是一座总面积近70万平米,兼有外壕、城壕、内壕三重防御设施的半岛形聚落。此前发现的双圻河故道走势初明,在地表之下约20米,呈半圆形,于新梁东、西、北三面环绕,近封闭状。

人为划分的四区,共时性也已核定,前后经历的年代大体同步。

其中,A区东部的台地,即内壕划出的中心区,约有4到5万平米,队员们在这里发现了大型城址的遗迹。清理工作围绕夯筑墙体、红烧土等重要特征继续深入。

老陈此时也在中心区。

“陶器碎片,不清楚是哪个部分,但纹样很清晰。你看看。”老陈蹲在坑中,仰着脖子招呼一声历中行,不挪步。

历中行下台阶过去,跟老陈蹲到一起。

“你手咋了?”老陈瞥到纱布,问。

“没事,不小心划到。”历中行分辨着陶片,随便应付,“应该是陶器盖的一部分。左下部边缘是完整的。真不容易,这么一小片,刚好露了张脸。”

几乎完整的一张兽面阴刻,线条流畅,梭形目斜纵而上。直鼻,鼻下有须,腮边有鬃,皆双线。面额方正,边缘圆柔,额上似有角,残而不辨好一只憨态可掬又凛然有威的神兽!

“像夔龙,也像饕餮。”历中行悦然道,马上起身,“快快快,老陈,加快进度。圆弧形龙纹,看看是不是贵族墓葬,挖出骨头赶紧送所里做碳-14,说不定和二里头那边有什么联系。小茹那边可出结果了,稻米折合成重量,占比高达85%!我这就打电话给徐队,让他们也把重量算出来。”

“欸……”老陈眼瞅着他风风火火走了,长太息以掩涕兮还快?他们两个月进度顶人家一年,姓历的比资本家还黑心。自己没家没口住工地,他还有老婆呢!

徐队长资历很老,现任夏商周考古研究室主任,还是近年大众视野中知名的考古学科普作家,主持二里头发掘工作已逾五年,一点就透,电话里连声惊呼,说,“哈哈中行,历队,以后是再不能叫你小历了,你目光如炬,我们这些家伙都老眼昏花啦。”

历中行心里瀑布汗,笑道:“徐队,您折煞我了。不介意的话,您那边数据出来,也给我一份可以吗?”

徐队爽直,毫不避讳地问:“历队野心不小啊,新梁不够,还要放眼整个嵩山文化圈?”

他并不解释:“一切还要等数据说话。”

“行。不过,历队,嵩山文化圈还有裴李岗、瓦店、煤山、古城寨……可不是人人都会对你说‘行’啊……想溯源共性,换人个人来,都容易。”徐队叹一声,“老黎连累你了。要是你在郭老门下,他还能给你撑腰。”

“徐队,一家人没有连累一说。”历中行微微正色,“困难我清楚,您可不要在老师面前提这些。”

“知道,知道。”徐队晓得话说得不好听,但也不便为这点小事跟后生道歉,就又道了一遍谢才挂电话。

这一通电话讲了好长时间,历中行没吃早饭,将近中午,饿得前胸贴后背,打算提前溜去觅食。昨晚睡不着,很想吃跟姚江讲起的小时候的枣泥发糕,附近好像有家早餐店有卖,他打算去碰碰运气。

微信又响,他怏怏地翻过来瞧了眼。精神一振。

姚江说,今天下午空出时间去农业局。

行:我能去吗?看看现场什么情况。不会打扰你。

姚:那我先去找你。

历中行有点出乎意料,他以为自己凑上去,顶多跟人在农业局门口碰个面。没想到姚江要过来,没有任何和拒绝了的人避嫌的意思。

一切如常。说是朋友,就是朋友的待遇,一点不打折扣。倒让他心虚起来,既高兴,又痛苦。

虽说历中行已然躺平,没打算用什么手段、创造什么机会,可无论有没有目标,是否放弃追求,还是无法自控地想见对方,看一眼也好。好比沙漠里濒临渴死的旅人,放一杯鸩酒在面前,明知剧毒,明知饮下也无生路,仍无法抵抗那殷殷如血的葡萄佳酿。

他也不溜号了。姚江没说什么时候来,万一来了他不在,嘴馋这理由可拿不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