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气场,有的强有点弱。你的气场是坦诚。”他解释到后面有些无奈,叹了口气,“中行,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历中行心头一悸,嘴角回落,不笑了。
“我过来,没有窥探你的意思,只是带你去喝一杯。你愿意说或者不愿意说都没关系,至少别对我有敌意。”姚江声线浓酽,字句在昏暗车厢中漫延。
他坦荡,如浩浩汤汤的江流兀自向东,极宽容,但目标明确,所遇堤坝皆不可阻,入海方休。
四周隐秘的夜色将声带的轻微振幅具象化,和整个车身驰行的震动同频。历中行被包裹、覆盖,体内某些器官正不由得与之共鸣。
“没有。”
他回得很快,吐字短促急切。心脏鼓涨,似乎在慌。姚江误会了他的态度,而他还没想好怎么应对。
这三十年和人打交道的经验,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他没遇上过这种,一旦把你划到自己这一边,不需要任何过渡和了解就对你好。他不习惯,不适应,但没想过把姚江往外推。
“没有就好。”姚江一笑。黑暗中振幅临界,蓦然休止。
信任来得如此轻易,无需应对,无需解释,历中行的顾虑都落了空,仿佛被噎住。胸腔里注满了热流,失去出口,只能摇来荡去,拍岸碎石,发出轰隆隆的回响。
他没说话,可姚江看出来,他比刚刚更难受了。
姚江不明白自己的话怎么会违背初衷起了反效果,心头微沉,空出一只手去拍历中行的肩。还没等收回手,目光一凛,脚下急踩刹车。
第24章 要命
历中行心如擂鼓。
他的小臂同姚江的臂弯紧紧绞缠。上身剧烈前倾的瞬间,姚江牢牢抓住他,手掌如水泥浇筑,回撞时仍然托举于半空,承住了历中行半身的重量。那惊人的力度与热度在短短一秒之内攫捕了所有的神经,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冲出心室,在狭小的空间内来回碰壁,似万马急行。
姚江略显急促的呼吸在顷刻的屏停后响起,历中行抬头,“嗤”一下笑出来。
车前方是头耕牛。姚江看见时,它正从一团暗影的行道树间慢悠悠探出一个头,前蹄刚刚踏上路面。逼近的强光让它迟疑了片刻,很快又悠然迈步向前,肚皮浑圆,背脊耸立,蹄声嗒嗒。此时主人也钻出来,拉着穿过牛鼻的牵绳,一边冲车内连连做对不住的手势,一边催它赶紧过路。
历中行松开姚江,上身回正,伸展双腿坐起来,忍不住垂眸抖着肩膀。他耳后藏着高温的皮肤,松弛的笑让他恢复从容,似乎兼有散热和转移注意的用途。
姚江也笑,手上动作不停,车轮缓缓向前,等牛完全经过后,提速恢复行驶。
“好好开车,到了再说。”历中行含笑道。
姚江深以为然,点头:“好。”
身侧的呼吸声平缓下来,历中行的眼皮低了低,寂静中,耳畔不间断的鼓点愈发清晰,胸口发烫,充盈的暖流升为沸水,煎着五脏六腑。被姚江攥到的地方后知后觉,有点疼。
吊桥效应。他冷静地告诉自己。抬手按捏两下发疼的胳膊。
姚江一眼扫过来,抿唇,带了歉意。
历中行被他看得呼吸一滞,稍缓的心跳漏掉一拍,紧接着,又飙高一截。
真要命。他掐着手指暗暗苦笑。我得去换个听话的人造心脏。
八点半,门铃轻响。
橘黄的灯光一丛丛扎根在桌沿和天花板,小酒馆仅四桌八个座位,黑胶在酒柜旁旋转,唱针下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音符如雪花跃动于冰原。
历中行正意外麻雀肚腹载风雪,小县城内别有洞天,唯一的调酒师兼服务生回过头来,冲他们打招呼:“老板。”
店里仅一个客人,从最靠内的一桌走出来:“哥,历教授。”
“我妹妹,姚淮。”姚江说,“她不放心,先到这儿等我。”
从里面到门口就几步远,一句话的功夫姚淮已经到了面前,还是早上见到的打扮,气质却全变了,步伐轻快,一双笑眼。
历中行叫了她的名字,没提官职,说:“谢谢你安排车。”
“小事儿。昨晚我想跟姚江回酒店再说说话,他说还有朋友一起住,太晚了不好打扰。我还以为我哥金屋藏娇呢,没想到真是朋友。”姚淮又跟他握了次手,扬着脸,眸子忽闪,“你们安全到了就行,我走啦。”
历中行看见她桌上的杯子,忙留她:“酒还没喝完怎么就要走了?”
姚淮勾起嘴角,边走边扭头挥手:“那是气泡水,姚江不让我喝酒!你们聊。”
“小淮姐拜拜。”调酒师嘴甜地刷存在感,姚淮也跟他挥了几下,铃响,出门。
历中行看姚江:“我占你们兄妹俩时间了吧?刚刚挤兑我来着。”
姚江摇摇头,拉着他坐下,无奈道:“哪是挤兑你,是跟你告我的状。我之前跟一姑娘被她撞见过,她一直批判谴责我。”
历中行动作微僵,脑筋不转,一时没听懂这话:“你女朋友啊?”
“情人。”姚江笑了笑,没有多说,拿过菜单递给他,“有贝果,你看看吃哪种。猪肘、海虾、三文鱼,花样不多,弄太复杂小路一个人做不过来。”
历中行低头看菜单,贝果和酒,几行字的单子来来回回检视了两遍,想,那两个字从他口里说出来,好平淡。既不轻挑,也无珍重,确实和商品别无二致。
本来也就是资本家。他笑了一下,释然:“海虾贝果。长岛冰茶,加波本。”
大约是姚江做事处处出人意料,终于做了件符合身份的事儿,反而叫人反应不过来。
小路正等着,姚江直接把菜单还给他:“Double,谢谢。”
历中行一怔,睫宇微抬,问:“你也没吃?”
“忙完就去找你了。”姚江神情谦和、态度平易,眉眼浮在明暗交界处。
灯光裁出他利落的下颌,菱形的唇,上唇珠饱满如钢笔金尖上的铱粒,开阖时仿佛亟待摩挲。
历中行的视线从他唇际“咵擦”往下垮,有实质有声音似地崩落了一桌子。眼睫低下去,颤啊颤,好似黑瞳仁里溅出两丛茂盛野草。
姚江被那纯黑的草叶拂得心头湿软,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