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1)

“历教授,你怎么断定我一定会让你们等呢?”姚江说。

历中行不说话,只是转回双目看着他。

潮稠的雾气里,一双透亮的眼睛。

姚江突然意识到,自己会让他们等的。他需要时间赶来亲自确认万汇的选址下面究竟有哪一类文物,需要时间了解这个领域的专业知识、预判社会反响,他代表的万汇城投资方绝不希望继续扩大发掘范围,那意味着地面下发现珍贵文物的可能性变大、考古价值提高,意味着地面上的万汇无底线的延期、面对舆论更加弱势。

即使一年之后,历中行如约给出结论,万汇换址、工程泡汤的可能性也会大大增加。

地下和地上,他和历中行,是此消彼长的零和博弈,不是合作,无法共赢。

而那时候,他还在洛杉矶飞北京的航班上,他会让历中行再等等。

不能换址。姚江直接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松开按揉眉心的手,放任自己头疼:“历教授,我了解过,像这种大面积的聚落遗址,是可以暂时不进行全面揭露发掘的。”

你就不能把万汇地下的挖完了事,其他的让它们埋着?又不会长腿跑掉。

历中行仿佛忽然被触到了底线,双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正色道:“姚总,你的意思是,把万汇这块清理干净,给你们建商城、建超市,消费者一股脑儿来了,财源滚滚,先把钱赚够了,然后我们再找个晴朗的好日子,在私家车、电动车跑来跑去的路上开始挖,在逛街的小情侣、出来度假的一家三口面前开始挖?”

“还是说,就让这些遗存永远睡在地下,安安稳稳,长命百岁?”

说到最后,他气得急了,随便拈来一个词,也不管用在早已逝去的人和物身上恰不恰当就往出蹦。

百年事业,不是让它们沉睡百年。

有能力,有条件,且时机合适,万事俱备,却为了几个铜板放弃那些历史的宝藏、史书中都无法找到的人类行踪。

历中行不止觉得自己被侮辱,甚至感到考古学都为之蒙羞。

他注视着姚江,目光淬亮,像那柄掩埋两千五百年,一朝出土仍可吹毛断发的越王勾践剑,随和的面纱撕碎后,词锋滔滔,锐利无匹。

姚江体内的蛇好似终于将猎物勒死,在极致的窒息压迫后陡然放松,他心头一空,胃向下坠去,隐痛。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历中行转身就走。

于是他默然旋踵,换了个方向,慢慢朝远处刚和历中行交谈过的老伯走过去。

第13章 大鸮

“我生了!”T14坑下传出一声惊喜的高喊,紧接着就是兴奋的问句,“你们生了没?生了没?”

考古发掘实行探方负责制,一人一方,当深度超过身高时,队员们看不见彼此,只能以声相闻。

“我还没生!”邻方的队员羡慕道,“你怎么生那么快?”

历中行从这两个探方之间走过,仿佛置身产房。T14探方的年轻小朋友终于发掘到了没有人类活动迹象的生土层,工作告一段落,而邻方还在文化层中埋头苦干。

其实探方发掘非常辛苦,与体力活无异,他们常常要提前备好护膝和止痛膏药腰、膝都是重灾区。因此,即便已经对这样的对话司空见惯,看到自己的学生面对艰巨繁重的任务仍然这么积极有朝气,历中行还是心情好了不少。

走了几步,他又在拆掉的隔墙外看到了老伯的身影。

这伯伯没有继续“盯梢”他们的挖掘机,转而在自己和别家的菜地里来回穿梭,弯腰检视,偶尔还扒拉一下尚未健壮的叶茎叶片。

历中行想了想,过去客气地叫他一声:“请问一下,今天早上那个老板走之前跟您说啥了?”

“他不是跟你们一伙儿的么?”老伯扶着腰,直白地打量他,但也没卖关子,“那老板说,我们这菜,好多都有那个什么病……哦,叫灰霉病!”

“喏,好像是这个吧,”老伯指了片叶子给他看,历中行便弯下腰去,看见叶片和叶柄都呈灰白色,有水浸似的斑纹,“还说可以喷药,金棠……金棠百朵吧?”他询问地看向历中行。

什么花什么朵?历中行没听过这农药的名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嗐,还喷什么药啊,反正你们都要给挖咯。”老伯不纠结了,“那样的大老板怎么晓得这些喏?是不是想少赔点钱啊。”

历中行无奈地笑:“他不是我们老板啊老伯,不存在的。该赔多少就是多少,我们不会占你们便宜的。”他也觉得奇怪,不久前农业局卫局长他们刚来过,没听说有这么回事。

远处菜地里有个姑娘,踩着有点空大的胶套鞋“邦邦邦”跑过来,问他,“那个,您是那边考古的队长?”

得了肯定的回答,她“咔”一下把手里的水果黄瓜一掰两段,递给历中行一半,“洗过,干净的!您赶紧把菜收了吧,我奶奶干不动了非得干。早卖早收工!”素面朝天,秋水剪瞳,看着大概十八九岁。

老伯一看没自己的份,手一背扭头走了,背影写满“不稀罕”。

女孩儿姓姜,在读大专,社牛。啃黄瓜的当儿,历中行和她聊了几句。小姜的奶奶八十二了,和黎永济同岁,竟然还天天下地干活,小姜怕她累出什么好歹,每周末都回来帮忙。新梁周边农村荒芜很严重,河梁的城建吸纳了青壮年,留下老弱妇孺务农。

“本来以为河梁扩建,我们这儿也会是城区了,结果没戏。”她说完自己这边,好奇地问他们怎么考古。

这问题太大,历中行只简单讲了讲,听见小姜的奶奶叫她。小姜依依不舍,但还是“咚咚咚”的跑去了。

之后的几天,姚江都没有再联系历中行。

马上又要启程去洛安县考察,任齐平一时半会儿去不了,主动把他的项目转给了姚江,于是一刻也闲不下来。他一向没有时间能在既成事实上浪费。

但也没有怒意和不忿。那天他状态不好,缺觉且没吃早餐,一上去就是质问。谈判很忌讳的情绪开局。

事实上,姚江一回忆起历中行的眼睛,只觉恍如隔世。

他已很久没见过这样的眼睛。

辞职之后?还是更早的毕业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纯粹、坚定、势如破竹,锐不可当。非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眼眸,也非老道机变、故作强硬的老饕目光。那气度来自一个有底蕴遂无畏、知事艰而勇毅的读书人,一个成熟的理想主义者不容许自己的人格和事业蒙一毫之尘。

明明是双凤眼,瞪起人来却分外的圆。

他拿着喷壶,给办公室落地窗前那盆土培富贵竹洒水,倏然想起儿时在树林里挖笋时见过的一种鸮山里人还用着古时候的叫法,其实就是猫头鹰羽毛是黄棕相间的土地颜色,硕大,栖在枝繁叶茂的高树上,被他惊扰也不轻易飞走。

山风沁凉,树荫浩荡。绿影幢幢间,时空仿若凝结。

它自上而下静默地注视着十二岁的姚江,用那样一双浑圆的眼睛。

很久之后他才得知它的名字。那是黄脚渔鸮,属罕见留鸟,全球性近危物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