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之间,小吏恍然大悟:
“顾大人的意思是袁处撒了谎,洪泰二人并非他所杀?袁处为何又撒谎,洪泰二人究竟是谁杀的?”
“你还想不明白吗?”
顾辞凤眼微眯,骂小吏愚笨,摩挲着指腹,吹了吹指尖,“我早就觉得奇怪,暗河培养出来的杀手练的都是招招置人死地的功法,且那夜又是专门抢夺姜时愿手中的母蛊而来,时间紧迫。可为何一见素味平生的沈浔就忽得起了玩心,非要挑断他的手筋,看他血流一片,让他慢慢感觉到死亡的惧、痛楚,这可一点不像暗河的手法。”
小吏顺着顾辞的思路想下去,忽得又茅塞顿开,“这么说,杀洪泰二人只能是在场的沈司使?”
“不对啊,如果洪泰二人真是沈司使杀的,他的实力、内功已至‘十天杀’境地,此境地的人内力犹如龙象之力,可脱胎换骨 ,区区重塑一个手筋应不在话下。”
小吏又想到沈浔不便行礼、始终空悬的双手,替他辩道:“可沈司使双手看着好像确实不便....是不是顾大人多想了...”
顾辞再笑了一声,这便是沈浔的可怕之处,要不是他早觉得沈浔此人玲珑心计,估计也如小吏一般动摇。
他方才借行礼这看似寻常不过的小事有意试探,而沈浔依旧能滴水不露,甚至连半分轻微抬手、下意识出卖自己的幅度都没有,甚至都有那么一刻连顾辞都动摇了自己判断。
且那一场堪称绝妙的苦肉计,真中掺假,假中又或许有几分真,完美地骗过典狱的所有人。
“再说了,武艺超绝,杀了两名天字杀手在典狱吹出去,乃是无上光荣,沈司使有啥好瞒的?”小吏依旧嘟囔着,料定是顾处又在多心,整日疑神疑鬼。
一把断刃插进死尸的眼窝,顾辞举至灯盏下,欣赏着沾着血色的玻璃珠,笑道:“对啊,沈浔为何要瞒?是什么让他宁愿自断双手,也不愿让人发现他其实会武学?”
顾辞笑着,沈浔此人愈发扑朔迷离,也愈发有趣。
沈浔越想掩藏的事情,他也越想掘地三尺,看着他那一副傲骨、不屈的神情揉碎、剁烂在自己的脚下。
正如世事,最美好的都是近乎于毁灭的状态。
月光曜曜,如丝绸般的银白色光影斜入庭院,再回到东三阁的姜时愿,捶揉着自己有些发软的双肩,神色疲惫。
虽然一处、二处忙于暗河之事东奔西走、暂时无暇来惩处擅自彻查宋府的她,但四处这个里里外外、连同陆不语都闲得发慌的人却有着大把的时间。
姜时愿一入临水居便被苏言等人围追堵截,硬是要她像书肆的说书人好生讲讲她是如何查清宋氏父子二人的。四处的众人听着她夜探深苑寻蛊的离奇经历,更是激动地连茶水、瓜子仁都备上了。
好不容易费了很多口舌讲清宋府的来龙去脉,又紧接着被陆不语叫去饮茶,听着他一通兴师问罪,说她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竟然去和一处争案子。
不过说到最后,陆不语还是轻咳两声,难掩激动之情,“这次的事以后绝不可再有,听到了没有!但....这是实实足足让四处挣了大面子....你....我....嗯....还是要低调为上,莫被一处的小气鬼们给妒上了...”
就是这般,姜时愿是日头正盛的时候去的,返回小院时已是月明星疏。
她头昏脑涨的,四肢也酸疼无力,凭着最后一丝清醒的理智,念起重伤未醒的沈浔,还是端着碗汤药,去了他的阁中。
吱呀吱呀殿门被推开一脚,倩影在朦胧的白梨屏风后一晃,薄薄一层纱后,她看见榻上空荡荡的,心头一窒,沈浔呢,本该在榻上的人呢?
“沈浔...沈浔....”
前所未有的不安感涌上心头,都未顾上手中还端着一碗汤药。
瓷器应声碎在地上,略一丝甘甜的苦涩丝丝缕缕飘散在阁中。
就在她欲图转身去往阁外找人,一道颀长的人影在朦胧的屏纱上愈来愈近,近得他的气息撩浮着浮光锦绣,泠泠流光。
灯色烟煴,男人身量高大的影子透过一层屏纱垂落在姜时愿的眼前,将明窗外一切月华都遮住。
她的眼里没入黑暗。
尽管在他的阴翳下压迫十足,姜时愿还是义无反顾地走至屏前,贴近屏上属于他的剪影,一手扶上微凉的纱面上,羽睫上的一滴泪微不可查地落下。
她朱唇微颤,屏住了呼吸:“沈浔?”
她的问题早已抛出,可沈浔似要将她的焦急、等待放在火上炙烤一般,只有无言的沉默。
尽管只有黑蒙的轮廓,可她却无比熟悉。
就是沈浔。
沈浔醒了。
终于醒了!
可惜她每唤一次沈浔,屏风后的人就好像离自己更远。
他好似逃避在她口中的‘沈浔’。
姜时愿不停地猜测与沈浔再度相见是什么样的场景,猜想他会悔恨,自己会不停地赔礼,却从没预料过如今的沉寂又该如何解。
而屏后之人,想问“如果他不是沈浔呢?”,可哪怕仅是一句假设,他也没有勇气开口。
而此时,姜时愿的余光瞥在那只垂落在雕栏旁边的手,袖口垂至,露出半截手臂,还有那道在手腕上狰狞的伤痕。
迟疑了一瞬。
姜时愿摸上那截开留有因为救她而留下的疮痍,抚着那道凸起粘连的疤痕,一寸一寸,似要有目的想搞清楚他为自己牺牲了多少。
她也察觉到了被她握住的人,微微一怔,似要缩回。
虽非但没有等来回答还迎来了他的躲避,可她偏强硬地攥着。
倏然,她心一动,俯下身子,轻轻吹到,问:“疼吗?”
那丝丝缕缕从她嘴里吹出来的气流落在他的手掌内侧,如纱如帛,轻轻拂过,留有骚.痒。
他默在了原地,闭着眼睛,掌心倏尔一阵发热,一阵发凉。
“沈浔自从你伤了之后,我才发现我一直以来都大错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