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仰宗心乱如麻,实在无心欣赏这美景,在后厨干了两天活,现在他老实多了,人家让他杀鸡他就杀鸡,让他刷碗他就刷碗,吃饭的时候就坐在门槛上抱着两个馒头啃啃,反正在六爷和文先生手下也捞了不少,等三个月过后又是一条好汉,到时候再另谋出路。

偶有时候,也会溜到前厅去,偷偷见见世面。

纸钱飘舞,犹如雪花纷纷落下。

幡子在斜风细雨里轻轻飘扬着,一声悠长的通报声传来:“少爷来了!”人群便自动往两边让开。

赵仰宗躲在里面,悄悄抬着眼睛往人与人的缝隙里张望。

在低沉的诵经声中,他总算见着这个阮少爷的真面目了。

那真是一个用冰雪雕出来的美人,脸上的肌肤明净光滑得像白瓷似的,眉眼低垂,眼圈因疲倦而微红,仿若敷了一层淡脂粉,这雨打梨花似的憔悴,无损于他的美貌,反倒增添了几分风致,耳边扎着两绺碎发,稚气中又有两分雍容。

原来这就是阮少爷,比之那天远远见到的场景,更加令赵仰宗不敢置信,才十六岁,就已经是这样动人心魄了,再长开些,不知会何等倾国倾城?

胜雪的丧服厚重宽大,显得庄重而得体,只是行动起来不甚方便,阮竹卿跪在灵柩前,一手扶着袖口,静静地把纸钱放在火盆里烧化,脸上没有过多的悲痛。哪怕是青父的丧事,待人接物也未曾失去该有的风度。

赵仰宗又在心里想,原来有钱的人,连死了爹娘也是优雅的。

阮家的库房是个隐蔽的所在,是赵仰宗发现的绝佳偷懒场所,平时是不会有人到这里来的。眼见四下无人,他便顺着梯子上的绳梯爬上库房的箱子顶,上面虽然黑,但是哪怕有人进来,也发觉不了他。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摸黑窸窸窣窣地吃了起来。里面是他从丧事上“拿”来的芸豆糕,这种芸豆糕跟外面买的不同,是用专门的模具压成茶花状,内馅和着牛乳,磨得很细腻,入口即化,真是人间美味啊,就是太小巧,根本吃不饱。

此时大门却被“吱呀”推开,漏进一丝光亮,随即又黑了下去。

似乎有人进来,赵仰宗嘴角沾着糕屑,警觉地抬起头,竖起耳朵听声音,暗自匍匐下去,一动都不敢动。

脚步声传来,一袭缟白的孝服映入眼帘,那人把窗户撑起来,独自倚在窗边。

是阮竹卿。

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窗外的天光渗进幽冷的库房,赵仰宗趴在箱子顶上,含着满口的芸豆糕,大气都不敢出。

美貌的端人眼里掉下一滴眼泪,滑落腮边。好似在强忍着悲伤,开始压抑地抽噎。

黑暗里赵仰宗连芸豆糕都觉得没滋味了,细细观察着他。

阮竹卿捂着眼睛扶在墙上,肩膀颤抖,终于哭出了声,哭声越来越激烈,好像哀伤到了极点一般。

原来他是伤心的,只是要守着规矩,不能在外人面前表露,只敢一个人在这掉泪,不知道心里藏着多少隐痛呢?

是他错看他了,赵仰宗不知道被勾起什么思绪,连忙低头吃了一口芸豆糕堵住嘴巴,无声地大嚼起来,好像要把一切都嚼烂在嘴里,然后用力咽下去一样。

他也想娘亲了,只是不知道能和谁说。

嘎呀箱子晃动了一下,赵仰宗身下不稳,有些不知所措,用力抓了一把箱沿,原来是箱与箱之间箍着的绳索有些年头了,有些发脆,早已经裂开一半,咔嚓!绳索断裂处已成碎缕,大箱子失去束缚,犹如山崩地裂,稀里哗啦倾泻了一地!

赵仰宗抱着一只箱子,狼狈不堪地栽下来,心想……算了,他脑子里一片浆糊,已经来不及心想了。

听见这么大的响动,阮竹卿谨慎地后退两步,鼻尖通红,泪盈于睫,一时间忘了擦拭眼泪,泪眼朦胧之中,发现那散落的箱子之间竟然头朝下脚朝上地趴着一个人。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眼瞪小眼半天。

“我……”赵仰宗抬头,正想解释两句,一口糕却呛到气管里,害得他猛咳嗽几声,连肺都要咳出来了。

“咳咳、咳咳咳咳……”赵仰宗好不容易爬起来,又被后面滚落下来的箱子砸中脑袋,他刚想再爬起来,上面却又是一只箱子砸下来,连着三只箱子,咚咚咚三下,砸得赵仰宗神魂颠倒。

看着这个人的滑稽样子,阮竹卿又惊又疑,不知道摆出什么神情来,脸上还带着泪呢,眉头微攒,死死咬着下唇,忍俊不禁地抽动了一下身子。

眼冒金星之际,赵仰宗迷迷糊糊地想:原来这么好看的人哭,也会流鼻涕啊。

05.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黑沉沉的角落里,阮竹卿吸了口气,眉梢眼角瞬间便腾起了家主的威严,平静地低眸望向他,缓缓问道:“你是谁?”

“我、我,咳咳咳……”赵仰宗正欲开口,就呛了一口灰,低着头,咳得眼泪都飙了出来,抬手抹了一把,陈年老灰涂得脸上灰扑扑的。

这角落狭小,扬尘迅速弥漫开来,阮竹卿来不及防备,也不慎吸了口灰进去,霎时憋红了脸,连忙用衣袖捂着口鼻,止不住地咳嗽。

“咳咳咳……唔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

一时间咳嗽声在库房里此起彼伏,你咳,我也咳,两人相对大咳,热闹极了。

完了,完了……赵仰宗咳得停不下来,越紧张便越咳得厉害,心里想着:老天爷啊,救救他吧,他都不知道今天该怎么收场了!

……好一阵子,才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赵仰宗磕磕绊绊地扶着箱子站起来,心脏砰砰直跳,他紧张极了,像个犯人一样听凭发落。

怎么说他也是在躲懒,还偷吃东西,还把库房弄得乱七八糟,还……

要是今天阮少爷一发脾气把他打发走,这份差事又保不住了,不但弄不到钱,连小命都难留,因此他格外慌张。

阮竹卿那张还残留着泪痕的脸颊上,带着浅浅的茸毛,那是被身后的微光给勾勒上的一道银白色弧边,神色本还悒郁,却忽然云开雾散般,如释重负地笑了笑,那闪着泪光的笑靥如同清辉灿烂,几乎让昏暗的角落里明亮了几分。

“……你的袖子怎么了?”

赵仰宗听见他问,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袖被箱子上的木刺挂破了,连忙回应说“不打紧不打紧”,又在胸前的内袋里掏了半天,掏出块皱巴巴的帕子,双手递过,讪讪地讨好:“给……”

他比阮竹卿高出一截,弯着腰,卑躬屈膝,依旧不太敢直视对方。

阮竹卿这才反观到自己的狼狈了,迟疑了一瞬,还是接过手帕,也顾不得干净不干净,侧过身去,在脸上细细擦拭了一番。

擦完了,他却似乎觉得这帕子有些不一般,放在鼻端轻嗅了嗅,问道:“这是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