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灯火通明,空气里飘来新年大餐的香,彩旗飘飘的笔直石板路通向红砖木顶房,红锤木艺店的店门挂着“新年大折扣”的广告牌,半开半掩。他的岳父约克·红锤翘腿坐在店门前,捧着一块木胚左看右看。雅各布走近时,岳父约克重重哼了一声:“这么晚回来呢?”

“约芬娜没告诉您吗?我今天可能有一单很急的生意……”

约克火红色的山羊胡子翘起又落下:“这可是新年!我都没有指使你干这干那的。”

雅各布憨笑着搔搔脑袋,但心里全是自己那单没谈拢的木材交易:一批来自兽族的急货,最好这几天就敲定好。尽管现在是新年夜,生意不会因时间暂停,只会跟着时间繁殖。

“雅各布,还傻站在那儿干什么呢!”

约芬娜大嗓门的声音响起,吓得雅各布差点蹦起来。孩子们一个个冒出小脑袋,在门框边探头探脑,大儿子费佳牵着小女儿的手:“爸爸,你去哪啦……”二儿子哈利咬着圆滚滚的手指:“爸爸快进来!”小女儿茉莉嘴里塞着干果喊:“巴巴!”

雅各布晃晃脑袋,咧起嘴巴弯下腰,一把抱住胖乎乎的小茉莉,她长得和她妈妈简直一模一样:圆乎乎肉嘟嘟的脸蛋,红色的卷发;而费佳和哈利呢,则和他们的父亲雅各布本人有五分相似:白白的皮肤,软塌塌的头发,略显瘦削的身子;费佳的矮人特征更明显,简直看不出来有个人族爸爸;哈利则越来越为自己细瘦的四肢苦恼了。约克和约芬娜都说,矮人和人族的混血小孩儿,将来一定会长得奇形怪状。雅各布倒是一点儿不担心,因为他知道家园会接纳他们。

无论长得什么样,无论经历了什么,无论发生什么事,家园永远不会抛弃家人!

“亲爱的,”约芬娜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现在门口,双手抖着围裙,“怎么还不进来?鸡汤炖好了,新年馅饼马上也能出炉,现在咱家六口人都挤在门口,这叫什么样子?”

岳父约克也收起木胚,一手拎住小凳:“走吧走吧,进去吃饭喽。”

费佳和哈利眨巴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茉莉昂起无辜的小脸,口水都快涂到他衣领上了。

然而一想到即将溜走的生意,雅各布心痒难耐。终于,他眼睛一闭,把茉莉塞进约芬娜的怀里:“等等我吧,我要再和那些个长毛的兽人稍微聊聊……”

“雅各布!”约克听起来相当不高兴。

“得保证我们木艺店生意做大呀,老爹?您不是想在全世界开连锁店吗?”

“爸爸!”费佳和哈利都委屈极了。

“我很快就会回来,你们先去吃馅饼吧,谁吃到有硬币的那个,就能拿到爸爸的礼物!”

“呜呜呜……”茉莉忽然哭了,拉住雅各布的衣袖不愿意放手。而约芬娜,妻子拧着眉毛,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走,她的声音甚至流露出委屈和悲伤:“你就非去不可?”

你就非去不可?

雅各布在奔跑。

(雅各布在奔跑。)

路上的行人时隐时现,有人停下来对他说:“别跑了,雅各布,你在担心什么?”有人脸上模糊一片,没有五官;有的像幽灵一样在视线中消散。空中的彩旗像画片一样僵硬地立着,雅各布不记得这魔法的景致是怎样运作的……于是它们也消失了。

(路上的行人突然不见了踪影,每一个人每一个绿山石堡的矮人,还有面前的兽族全都凭空消失,新年的酒杯和鲜花无人捧起,摔落在地。法术驱动的梦幻彩旗、魔法喷泉和魔法表演烟消云散。)

雅各布猛地推开家门,回到家中。

(雅各布猛地推开家门,回到家中。)

岳父约克还在研究着自己的木头,费佳和哈利在玩鬼抓人的游戏,茉莉一口一口吃着奶香片,约芬娜换了一条绿裙子,摇着团扇,从楼梯上摇摇摆摆地走下来。雅各布涕泗横流,本应如此,这就是他的家,他的家人、亲人,他们永远在这里,不会离开他。

(刀叉和汤勺掉在地上,椅子也四脚朝天地翘起,加了火元素晶石的壁炉已经熄灭,幸运的新年硬币在角落里反射寒光。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唤,熟悉的家园一片死寂,只有炉子里还炖着为他准备的鸡汤。)

雅各布走上前去。

他想拥抱他们。他给自己的岳父约克一个拥抱,约克翘着红色的胡子摇摇头,他消失了;他给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个拥抱,儿子们仰着小脸顽皮地笑,他们消失了;他给小女儿茉莉一个拥抱,茉莉吮着手指眨巴眼睛,她消失了。于是他步履蹒跚,僵硬地张开双臂,看着楼梯口自己的妻子。约芬娜穿着她漂亮的绿裙子,安静地回望他。他不敢上前,不敢呼唤,也不敢拥抱,他知道自己什么也碰不到。

但约芬娜耸耸肩,圆圆的肩膀上下摇动,可爱的卷发也跟着摇摆。她张开双臂大步上前,用她圆滚滚的双臂紧紧地、紧紧地、紧紧地搂住雅各布!“我爱你,你这可怜人!”她说,“我们永不分离!”

雅各布跪在家里的地板上,他伸长的双臂紧紧地搂住自己,紧紧地、紧紧地。

马蹄在光秃秃的山坡上哒哒响,载满战利品的马车打算东往海岸,沉默的马车夫挥着鞭子,车上的乘客抱臂闲聊。

雅各布猛地睁开眼睛,奥斯卡和厄拉都转过头来。看到这两张讨厌的面孔,刚刚苏醒的雅各布惨叫一声,恨不得再昏死过去。

“是你们……我、我在哪?”

“哎呦呦,醒啦,”奥斯卡叼着狗尾巴草说,“我刚和老大打赌你醒不过来了呢。你要喝水不?”

雅各布哆嗦地往后退,尽管空间有限的马车退无可退:“你们要做什么?杀了我吧!”

“想死?可以哇,”奥斯卡提高声音,“刀疤,你捡来的小矮人说自己想死,你白救他啦!”

驾车的刀疤脸没有任何回答,车轮在路上狠狠颠簸了一下。忍无可忍的厄拉把奥斯卡推开,说:“我们在你家发现了你,刀疤看你这家伙奄奄一息要死的样子很可怜,所以我们干脆就带上你了。先说一句,要是觉得我们多管闲事,可以自己从车上跳下去,随你的便。”

马车悠悠前进,哒哒哒。

“……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

“偷鸡摸狗的拾荒者罢了,在被摧毁的空城里捡点贵重物品拿去换钱,我们靠这个生存。”

“你们要去哪?”

“去翡翠城邦的福特港,回自己的家。”

对话就这样终止了。奥斯卡对厄拉挤眉弄眼,觉得自己这位老大专门挑别人的痛处说话。而厄拉冷哼一声,摊开双手。刀疤脸频频发出“驾”的驱使声。获救的雅各布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遇到活生生的人。

“诶……老大,他又哭了。”

眼泪鼻涕在脸上乱跑,雅各布抱住厄拉递过来的水壶,大口大口喝水,呜呜咽咽的,狼狈地呛了好几口。哭成泪人的他回头望去,只见绿山石堡被马车遥遥抛在身后,逐渐变成一个小小小小的点,就这样慢慢消失在视线之中。

43 歌

悲伤的人,忧郁的人,你们苦丧的脸真叫人反胃,都来学学绿歌手的快活!您瞧,他又高又瘦,模样俊俏,常穿油绿丝绸上衣配深棕色灯笼裤,活像一株会跑的松树,因此人人称他为“绿歌手”;他笑口常开,好运自来,在偌大的王宫奔来跑去,哪个仆人见了他不开怀?他才艺丰富,歌声动人,曾经最爱唱的歌谣是《一个恶魔般的好姑娘》,现在则总是将一支自创的调子挂在嘴边,四处播撒他的原创音乐。

当蛮横的王宫卫兵揪住他,想搞明白这傻歌手干嘛如此轻快,就能听见曲调从他那老鼠一样喋喋不休的嘴里流出来:

“哦!成了、成了,心想事成了!”

卫兵眼睛一瞪,还没来得及问出个所以然来,却只觉手心一空,绿歌手不知何时挣脱铁爪般的束缚,随着风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