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桃莉,这是一种诅咒吗?”她忽然低下脑袋,像在和桃乐茜说悄悄话,“现在的我能紧紧握住那命运的线,随心所欲地透支未来。我的眼睛能看到百年之后,看到我们的祖先诺查丹玛斯早已预见的魔法世界的末日,我甚至能穿透迷雾,窥见那条新世界的道路。但我仍然无法理解当下发生的事情。为什么,桃莉?为什么你在忘记一切?”

桃乐茜费解地盯着她,她的情绪比平时激烈些,真少见……

“这是一种诅咒吗?你的灵魂困在衰老的身体里,你的记忆碎成一片又一片,我要俯下身来,把手臂伸得老长才能够着那些碎片。但是,它们转眼又破掉了。你什么都不记得,就算记起也会很快忘掉,有时候,你的记忆又会跳到很久很久以前。这是一种诅咒吗?有没有谁能解开它?现在的人,未来的人?”

桃乐茜皱起眉毛:“你在说什么呀?”

“我很想你,桃乐茜,对不起。别把我又忘了,桃乐茜……”

她眼睛明晃晃的,这让桃乐茜局促地缩了缩脖子,“你、呃……你是谁?”

“我……”她回答了什么,但桃乐茜太累太累,转眼也忘掉了。

桃乐茜意识到,自己身边有好多好多人。

那么多人!小孩、大人、男人、女人……离自己最近的是一些泪流满面的熟面孔,是的,很熟悉,又那么亲切,他们哆嗦着嘴唇,停不下哭泣。桃乐茜为他们感到担心:“哭什么哇?”接着那些人的眼泪更止不住了:“妈妈!”“奶奶……”

稍微远点的是一些热泪盈眶的面孔,他们站得笔直,双手紧紧握着。他们的身姿挺拔,眼神也坚定,让人看了高兴。尽管她的记忆模模糊糊,但当他们喊自己“老师”时,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强烈的自豪。

最远的地方……有一些披着白衣服的人,端着药瓶的人,维持秩序的人……以及一个陌生人。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不太年轻也不太老,棕色的短发干净利落地披在双肩。桃乐茜完全不记得她是谁了,她会是谁?她在这里干什么?她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

“你是谁?”桃乐茜提高音量问。

那个陌生人摇摇头,回答:“谁也不是。”

好吧,她说她谁也不是。但桃乐茜认识一个和她长得有点像的人,一样淡淡漠漠的,会爬树抓鱼,还会教她编兔子,会惹她生气,但转眼就会和好。但是,那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情啦。

桃乐茜累了,无法抗拒的疲惫,似乎从脑海深处翻出那些记忆抽空她所有的力气。于是她眨眨眼,慢慢合上眼睛。

身边的哭声似乎更大了些。那么伤心,那么悲痛,桃乐茜也为他们伤心。

“睡吧,桃莉,睡吧,”还有个声音说,“未来那么多事情……从此都和你无关,愿你的小船上满载回忆。”

于是,她转身乘上了那条小船,向往日驶去。哪些记忆啊回忆啊过去啊,都像星星一样点缀在天穹上,闪闪发光,和桃乐茜一同前行。

最初写下这篇是因为爷爷得了阿兹海默症。现在爷爷也去世了,不知这个像诅咒一样的病症什么时候能被攻克呢。

27 阿兰若

阿兰若是我的女儿,我和我的妻子卓雅唯一的孩子,她是整片法尤姆沙漠最美丽的宝石,最动人的歌谣,最耀眼的珍珠……我失去了卓雅,我不能再失去我的阿兰若。我的妻子被沙尘暴吞噬了,她死了,她死在沙漠深处,她的尸体也会像其他人,或者那些干瘪的蜥蜴爬虫一样,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被阳光曝晒成干尸,埋葬在黄沙之中……我知道,你们也都知道,大祭司在支持葬礼仪式时说过,沙漠之中这是我们这些沙漠之民的归宿。

歌谣会这样唱:“春风唤醒大陆,可唤不醒法尤姆。”外面的人只知道沙漠的干旱会杀死我们,烈阳会杀死我们,夜晚的寒冷会杀死我们,居无定所会杀死我们,他们不知道,我们还面对着无处不在的怪物“沙漠之灵”。那些沙漠的灵魂,魔鬼!它们会变成恐怖的沙尘暴追逐活着的生灵,一直追逐、一直追逐,直到吃掉我们!将整个部落吞没得一个人都不剩!

我们只能逃,我们一直在逃,我们的族群流离失所,骑在骆驼背上寻找宜居的家园,可在一个地方落脚不到十年,沙漠幽灵就会再一次追上我们……大祭司会挥舞法器,跳仪式之舞为我们争取撤离的时间,让我们带上家眷、食物、水壶、帐篷、牲畜……一次又一次逃跑。

阿兰若是我的女儿,她就在一次逃离中诞生。我可怜的妻子卓雅怀孕了,她即将分娩,躺在严严实实的不让黄沙灌进来的帐篷里……我那时候守在外面呢,我多么期待我和她的孩子的到来!

可还没等到孩子的降生,沙漠幽灵找来了,它要吞噬我们,吃掉我们!大祭司的声音回荡在部落头顶,她让我们立刻跑,可我的卓雅正在生孩子!她很痛苦,她肚子里的孩子不出来!我能怎么办呢,阿勒啊,我冲进帐篷里,听见我的卓雅对我嘶吼,她脸上的毛都竖起来:“剖开我的肚子,用你的马刀!用你的马刀!”

我用了我的马刀……

我们的孩子在我的手上了,毛绒绒的小手,头顶耷拉着可爱的小耳朵,还有她碧绿的瞳孔,神啊!多么明亮,多么迷人……我看卓雅,可卓雅不想我看她,我们的孩子在哭,她很精神,脐带还连着她的妈妈呢……我的卓雅还有力气对我吼,让我快走。幽灵要追上了!幽灵要追上了!

我抱着我们的孩子逃走了,也带着那把马刀,我在想以后有一天我会用它割破自己的喉咙。可阿兰若让我放弃了这个想法,她是我的天使,我的珍宝,我的猫眼石。我本来以为自己会恨她,因为她迟迟不降生害死了卓雅!可看看她,看看她的眼睛吧,她绿色的眼睛多像我的卓雅啊!

还有她的小尾巴,卷在我的胳膊上,多可爱的小尾巴……

大祭司又带着我们的族群开始流浪,那场沙尘暴除了吃掉我的妻子,还吃掉了十几个族人……灾难之后的祭祀典礼上大祭司告诉我们:族群已危在旦夕。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得全部死在沙漠中。

可我的阿兰若,我的阿兰若刚刚出生,她要长大!她的耳朵还没有立起来呢!

我们漂泊了很久很久,在路上,在黄沙上,在骆驼背上,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我都要紧紧抱着我的女儿。族群其他女人会来给她喂奶,有时候也喝骆驼的奶,有时候我会榨仙人掌的汁给她喝,不过她看起来不怎么喜欢……我给我的女儿取了名字,我叫她“阿兰若”,这是“寂静的树林”的意思,我的阿兰若。很久以后她学会说话时,会问我这个名字有什么意思呀?我就要告诉她,阿兰若,你是我寂静的树林。

我记得很清楚:终于再次找到落脚点时,已经是五个月之后了。我们在新家园歇息,我的阿兰若终于可以安顿下来了。

她非常健康,她在地毯上爬来爬去,嗑石头,扯毛毡,连蝎子和响尾蛇都不怕。其他人总是觉得我疯疯癫癫,居然怕我照顾不好她,怎么可能呢?只有我能照顾好阿兰若!我教她读书写字,我教她分辨沙漠中的动物,我教她怎么骑骆驼,怎么抓蜥蜴,怎么寻找水源,我也告诉她什么是沙漠幽灵,告诉她她母亲的名字……她很乖,懂事又聪明,什么都学得好,也很听我的话。我有时候梦见卓雅,在半夜痛哭流涕的时候,阿兰若会爬到我身边拍我的手。我们的耳朵贴在一起。

我的阿兰若渐渐长大了,她多么健康,多么美丽!简直不像法尤姆沙漠的流离之民!她有密而黑的波浪一样的长发,还有碧绿的眼睛!没有一个人看见她的眼睛不会流泪的,包括我们的大祭司,因为每一个人都会在她的眼睛里看到绿洲和树林。

我的阿兰若懂事极了,我爱她,她也爱我。她是族群里最漂亮的姑娘,多少人爱慕她,带着瓜果和奶水来提亲。我好害怕,我失去了我的卓雅,我不想再失去我的阿兰若,哪怕她只是和其他人相爱……可她对我说:

“别伤心爸爸,我不会离开你的!”

“无论如何都不离开我?”

“无论如何都不离开你。”

我的阿兰若没有嫁给任何人,她拒绝所有的瓜果、奶水和求婚她对婚姻一点兴趣都没有。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跳舞,回旋舞、纱布舞、萨满舞……整片大陆,我们法尤姆沙漠之民最擅长跳舞,其他地方的舞者没人比得过我们这里的姑娘。阿兰若是舞姿最动人的那个,她会在我们难得的节日里穿着翠绿色的长纱裙跳舞,她旋转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流泪,每个人都流泪!人们都在她身上看到绿洲和树林……

大祭司在祭祀台上看着她,大祭司也会流泪,她已经老了,她领导着我们这个族群好多好多年,她的绒毛已经脱落,鼻子不再灵敏,耳朵和尾巴也总是低垂。不过她仍然是我们所有人中最厉害的那一个,她拥有和沙漠幽灵短暂抗衡的能力,她能寻找到水源,她也在许多时候预言到危险的逼近……她是德高望重的领导者,她是我们所有人的母亲。

我们都爱戴她,跟随她,希望她能为我们找到一条通往希望的路。阿兰若也爱戴她,跟随她,大祭司就是阿兰若的老师!她会教授族群里有潜力的人奇技与巫术,教他们吟诵祈祷之文,也教会阿兰若怎么跳舞。大祭司是阿兰若第三爱的人,我的女儿这样告诉过我。

“第一是爸爸,第二是妈妈。”她还笑着这样补充道。我多么爱我的阿兰若!

黄沙盘旋在我们头顶上,秃鹫叼走我们的新生儿,毒蝎和毒蛇袭击聚落,水源枯竭,路过的盗贼土匪虎视眈眈,还有那些讨厌的外来者……可我再也不害怕这些魔鬼了,就是沙漠幽灵来了也不怕,我不再怕了!

那一天阿兰若不在家,大祭司找到了我,她看上去疲惫不堪,耳朵和眼袋垮下来。我向她毕恭毕敬地行礼,问她因何事到来。

大祭司和我聊了很久,我也是族群的老人了,我们一起回忆法尤姆沙漠中的艰难生活,回忆长途跋涉和挣扎求生,还怀念我死去的可怜的卓雅。想到这时我忍不住留下滚滚的眼睛,大祭司看着我,她叹息。

她问:“你想终结我们的痛苦吗?”

有谁不想呢?可我开始害怕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问我。问我有什么用?

紧接着,大祭司原本蹲坐在坐垫上的身体摇晃了,她突然跪了下来,跪在我的面前!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但我开始害怕了,我害怕。这时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