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灵看不明白,身侧的男人道:“他说你长得很好,他们家世子很有眼光,祝你们百年好合。”
“他为什么说不了话?”
“哦。”男人云淡风轻道,“因为先前被人抓住过,兴许是吞了碳,兴许是用了毒,或是旁的什么。”
贺灵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身侧的男人,他分明无恶不作,可看着这些人,又觉得,他似乎也没有那样坏。
“若说先前那些人的不幸,是你舅舅的无能,那这些,皆是因他而起。”
“而我,贺灵。”他缓缓解下面上的布帛,爬满了狰狞的陈年伤痕。
他向前一步,直到与贺灵剩下一拳之隔:“当初贺家灭门惨案,我如今,你如今,皆是他们一手造就。”
送茶水的姑娘已经慢慢朝书房来,他抓住贺灵的手腕:“也该让你知晓实情了。”
这一夜,贺灵见到了许多,也知道了没有人敢告诉她的实情。
母亲和舅舅因为势弱,被贺家设计,舅舅被囚冷宫,母亲远嫁异国,几度欺凌挣扎,舅舅终于从一干弟兄当中杀出一条至高无上之路,母亲被接回皇城,他们便开始了自己的清算。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将他们推入低谷的贺家,贺家连犯数案,又意图谋反,九族株连,满府的血几乎没过人的脚踝。
是她母亲留下了父亲和姑姑,却不是出于善意,只是为了折磨两个人,父亲在城中受辱,而姑姑被流放边地,而她面前这个男子,便是姑母在边地被人欺凌所出。
难怪,难怪母亲一直不愿意提起父亲,难怪人人总怀疑父亲有不臣之心。
这般血海仇深,任谁能跨得过?
贺灵觉得头疼得快要炸开,她怀中还有那人的匕首,硌着她的软骨,提醒着她一切都是真的。
不是噩梦,他口中比噩梦还要可怕的话全都是真的。
好痛,人活着为什么这样痛。
贺灵耳边又响起那人的话。
“觉得难过是不是。”他十分愉悦地笑出声,“对,就是这样,自然要难过,要痛苦,生而为人,都该如此,谁都不能逃脱。不能此处的人水深火热,而另一处却日日笙歌,这全天下的人,都该处于无序之中,处于煎熬之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杀了他们,贺灵,你不是最喜你父亲,不是挂念着姑母,将他们都杀了,为我们贺家报仇,也为天下人,做几分微薄之事。”
“不,不。”贺灵攥着匕首,满头大汗,“不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何不行,只要他们死了,只要这天下无主,人间真实便能显露,人人便能实现你以为的平等。”
“贺灵,不敢么,是因为你也身居上位,一点不知他人苦楚,所以不敢放下自己现有的,不敢过同他们一样的生活?”
“可你看看,他们与你有什么分别,脑袋四肢,五官思想,有何差别,凭什么他们日日如此,而你天真不知事?”
“他们已经委屈太久太久了贺灵,该你帮帮他们了。”
“不对,这样不对。”贺灵喃喃。
“小姐,小姐。”小圆烦躁地一拍大腿,转身去复命。
外间太子和长公主眼下泛青,异口同声道:“怎么样了?”
“从监牢回来已经烧了四天,眼下还在呓语。”小圆道。
太子点了点头:“姑母,宫中还有事,侄儿不可在此地多留,若有什么事第一时间派人通知。”
景阳点了点头:“你放心,好好照顾皇兄。”
太子揉了揉额角:“侄儿告退。”
外间阳光明媚,太子却觉得一阵阵的寒意,这几日变故太多,似乎有一场极艰难的仗,正在等着他。
84
大病一场之后, 皇帝发觉自己的气力越来越不如从前,每日清醒的时间要比睡着的时间少得多,一本折子要反复三遍才能看明白其中的意思, 便觉得疲惫。
他揉了揉发胀的额角, 看向窗外, 窗台前的花卉长得正好, 眼下正是争相芬芳的时候,可却也有绿叶,早早地凋落在架子上, 往来的宫人还没来记得扫走。
皇帝沉默地看着那一片落叶,被风轻轻吹拂在地上, 身侧的内侍随他的目光看去,微微皱眉也没有什么言语。
他心里倒没有什么难过或是喜悦, 仍旧平平淡淡的,就像人一日三饭一般,他也知晓自己兴许明天,兴许再过上几日就要去世了。
年轻的时候费尽心机, 毫不顾忌地要厮杀着往前走,他身后没有助力, 先皇对他也没有几分爱护, 声名和臣属的拥护, 都是他一点一点泣血得来的,他身子的亏空早年就有了征兆, 而今鬓发斑白的年纪, 彻底在他无用的身体中爆发。
“什么时辰了?”
内侍扬声道:“陛下, 快到上朝的时间了,您要不再歇息会?”
皇帝摆摆手:“这几日就没有清醒过, 不歇了,扶朕过去吧。”
“是。”
内侍伸出胳膊,皇帝搭在上面借力,竟然没能站起身,他缓了缓,反复几次,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刚迈开步子,又险些跌坐回椅子上。
“朕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帝了。”皇帝自言自语道,“当初为这位置无所不用其极,如今回头看,却觉得似乎没有什么意思。”
“陛下仁慈宽厚。”
“什么仁慈宽厚。”皇帝笑了笑,“你这样说,朕那些弟兄头一个先用口水淹没你。”
不待身边的人回答,皇帝继续道:“最近朕总是梦到以前的事,梦到从前皇兄皇弟,我分明还记得他们待朕冷漠苛刻,可在梦中,却又不似这般,反而从未有过的温厚。”
“还有景阳,再未发生那件事之前,景阳总是不知事且调皮,梦里她十三四岁时,却安安静静地等着朕回来,带她去摘果子。”
皇帝笑了笑,走上轿辇,面前的宫墙,石板路与他年幼时,年少时一模一样,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还是八九岁的模样,是十几岁的样貌,抬着轿辇的宫人穿过他童年时的宫墙,漫步在他少年时的宫殿,最后将他送到了眼下,他即将迈入的金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