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博士不愧是幼儿神态和肢体语言十级学者。闺女不会说话的时候,这爷俩就能无障碍交流。如今闺女已经会说话了,遇上词不达意的情况,人家照样能第一时间领会闺女的意思。叶满枝甘拜下风。吴玉琢的裤子刚因为滑滑梯磨破两个洞,小裤衩还露在外面,这会儿又雪上加霜地被蜜蜂给蜇了。亲妈手忙脚乱,一时不知该顾哪一头。吴峥嵘让闺女坐在自己手臂上,挡住屁股上走光的部分,“别管裤子了,先把她的手指处理一下。”夫妻俩都没处理过蜜蜂蜇伤,只能带着孩子去附近的卫生所。叶满枝还没帮她介绍病症呢,吴玉琢自己先说了:“阿姨,我被穿黄毛衣的苍蝇咬了一大口!”“哦,被蜜蜂蜇了是吧?”卫生员很有经验地说,“这两天遇上好几个了,我帮你处理一下,一会儿就好了。”*吴玉琢小同志相当惜命,被蜜蜂蜇了以后,好像能要了她的命似的,第二天说什么也不去幼儿园上学。叶满枝还在争取给夏厅当秘书,最近不能请假陪孩子,更不能将孩子带到单位去上班。与她相比,已经在单位拥有话语权的吴峥嵘就方便多了。吴副所长很能理解闺女这种厌学心理,他小时候有一阵子也不爱上学。他给吴玉琢穿好衣服,挎上那个硕大的军绿水壶,二话没说,就将孩子带去单位上班了。叶满枝跟这爷俩一起出门,目送两人进了研究所的大门,她才匆匆赶往汽车站。她心里还琢磨着昨天与吴峥嵘的对话,既然秦祥已经有成功经验了,那轮到她这里总不至于太失败吧?叶满枝打定了主意再等等,结果刚走进综合三科的大门,就被赵桂林通知,去三楼办公室找谢主任。胸腔里的心跳莫名激越了一阵,她压抑住激动的情绪,一脸平静地答应着。像是去领什么工作任务一般,拿出笔记本和钢笔,径直上了三楼。谢主任与她谈话的地点就在大办公室内。除了他和郝副主任,沈礼娜和李坚也在座。谢主任开门见山道:“叶满枝同志,夏副厅长想从业务部门选拔一名熟悉业务的年轻女干部当专职秘书。我们办公室为夏厅推荐了几个人选,你也在推荐名单中,不知你是否愿意给夏厅当秘书?”叶满枝脸上有明显的晃神。不是她主动跟领导自荐的吗,咋又变成办公室推荐啦?难不成谢主任之前就考虑过她?不过,走这样的正规程序,确实比说她向领导自荐更稳妥。否则大家有样学样,都跑去领导跟前自荐,那不是乱套了吗?晃神只是一瞬,她旋即回过神来,笑着对谢主任说:“主任,我愿意给夏厅当秘书!以后一定做好领导的服务工作!”沈礼娜和李坚都在留心观察她的神色,见她面上有了一瞬间的茫然,不由一齐别开了视线。这叶满枝可真是走了狗屎运了!沈礼娜纠结地绞着手指,原以为板上钉钉的领导秘书岗位,居然就这样花落别家!而且还是落到了叶满枝的头上!凭什么啊?她跟叶满枝是同一年进入工业厅的,两人在机关的资历差不多,而且她在办公室工作,更熟悉秘书的工作流程。就因为夏厅需要熟悉业务的秘书?因为叶满枝是业务部门的女干部,就可以越过办公室的人,直接被谢主任推荐了?沈礼娜坐在办公桌后面,听着叶满枝和谢主任的对话,胸口有些透不过气来。她当初要是被分去了化轻工业处,现在是不是就有资格给领导当秘书了?叶满枝无暇理会旁人的纠结,更不知道不远处的沈礼娜已经在思考“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了。与谢主任谈过话以后,她便被带去了副厅长办公室。“夏厅,我把秘书给您送来了,小叶是您的老部下,具体情况就不用我多做介绍了吧?”夏竹筠与他握了手:“这段时间辛苦谢主任,之后的工作就让小叶试着处理吧。”将谢主任送出门,她才转回来对叶满枝说:“怎么样?今天可以正式上岗吧?”“可以!我时刻准备着呢!”“对这间办公室来说,咱们都算是新人,你得尽快适应三楼的工作节奏。我已经跟赵桂林打过招呼了,你抽空去综合三科做一下工作交接,就来秘书室上班吧。”叶满枝太年轻,其实并不是夏竹筠心里的最佳秘书人选。化轻工业处那边,还有几个比叶满枝更有资历,工作经验也更丰富的年轻女干部。但是自她走马上任以来,到办公室给她汇报工作的几乎全是男同志,叶满枝是唯一一个敢于跟她当面自荐的女同志,而且对自己的优缺点有着很清晰的认知。这是很打动夏竹筠的一点。机关里女同志的人数,一直少于男同志。工作能力出色,又能走上领导岗位的人更是凤毛麟角。女同志想要做出成绩,拥有出色的工作能力和政治素养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有积极进取的意识和恒心。小叶与她年轻的时候有点像,夏竹筠愿意给年轻人一次机会。叶满枝返回综合三科,在同事们意外震惊的目光中交接了工作,与大家寒暄一阵,便收拾家当,正式搬去三楼的副厅长办公室,外间,工作了。她第一次给人当秘书,其实还不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但她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秦祥的对外称呼是通信员,其实从功能上来讲,就是吴峥嵘的机要秘书。秦祥当通讯员的时候,被吴峥嵘推荐去军事学院读了大学。这说明啥?说明人家秦祥的工作得到了领导的认可!他的秘书工作做得很成功!所以,前面有个成功案例在,叶满枝比照着秦祥的做派,依葫芦画瓢即可。她先打了两壶热水给领导泡茶,然后去办公室找谢主任,询问夏厅最近的工作安排。秘书出缺的时候,一直是谢主任亲自为夏竹筠服务的。谢主任将计划表给她,交代道:“夏厅之前提过要去基层调研,不过这几天厅里一直在开学习会,她一时半刻走不开。你弄清楚夏厅的调研方向以后,最好能提前做一个行程安排。”叶满枝颔首,与对方道过谢便离开了办公室。厅领导的办公室都集中在三楼,夏竹筠在班子里的排名最末,但她用的是郭厅的办公室,郭厅那会儿是排名第一的副厅长,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叶满枝返回时,要经过另两位副厅长的办公室。她放轻了脚步从门前经过,发现两间秘书室的门都大敞着,而里面领导办公室的门都紧闭着。两位秘书坐在办公桌后面,要么研读资料,要么运笔如飞。即使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也没好奇抬头看上一眼。叶满枝在心里纳罕,返回办公室以后,也如其他人那般,将秘书室的大门打开。而后坐在桌后,研究谢主任给她的行程安排。夏竹筠每天有一半的时间要开会,不是去省人委开会,就是厅里的学习会。按照这种密集程度,想去基层调研的话,确实需要好好安排一下行程。夏竹筠当处长的时候,就特别重视工业为农业服务,在处室工作会上提过好几次农业合作化。叶满枝觉得领导升职以后,工作思路应该不会有太大变化,于是她先按照自己的理解,制定一份能在滨江市内和近郊完成的调研安排。用心写计划的时候,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她下意识抬头看过去,正好与综合二科孙科长的视线对个正着。叶满枝:“……”她的修炼还不到家啊,比照着隔壁那两位秘书真的差远了。孙科长原本还有些踯躅,与她对上视线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含笑走了过来。“小叶,刚听说你当了夏厅的秘书,恭喜你啊!”“孙科,快请坐。”叶满枝赶紧站起身,笑着给对方让座,又翻出茶杯说,“我给您泡杯茶吧?”“呵呵,不用不用,我想给夏厅汇报个工作,夏厅现在有空吗?”“领导下午有个学习会,正在办公室里准备呢。”叶满枝故作迟疑地小声说,“您要是不急的话,可以先把材料放在这里,我找个时机帮您递进去。不瞒您说,我之前想给领导汇报工作的时候,被领导批评了,让我回去跟我们科长汇报去。”夏竹筠虽然调走了,但化轻工业处还有两个副处长。如果真是为了汇报工作,那直接找两位副处就行了。有什么重要工作是必须跟副厅长汇报的啊?据她所知,孙科长之前似乎已经来三楼汇报过一次工作了。化轻工业处的人频频往三楼跑,难怪夏竹筠没什么好脸色。见他面露犹豫,叶满枝继续道:“孙科,您把材料放心地搁在这吧,今天只有您来过,我一会儿见机行事帮您把材料递进去。”别人都被领导敲打过,回去安心沉淀了,你自个儿跑来汇报工作那得多显眼啊!孙科长听懂了她的暗示,擦了擦额头说:“既然领导不得空,那我就不进去了,等我把方案完善一下再说吧。小叶,你也别提我来过的事了,别影响领导工作。”夏竹筠听着外间隐约传进来的交谈声,不由勾起唇角,将注意力再次放回面前的材料上。而叶满枝送走孙科长以后,重新坐回办公桌后面,目光死死盯着桌面。走廊里再有脚步声时,她按捺着自己的好奇心,再也不主动抬头看热闹了。夏竹筠要在下午去省人委开会。午休以后,叶满枝一直关注着时间,准备进去给领导提醒。外面又一次传来脚步声时,她强压着好奇没抬头。但对方却目标明确,径直进了她的秘书室。“小叶,夏厅在办公室吧?我有个急事需要跟夏厅汇报。”来人是办公室副主任郝春梅。叶满枝正想跟她打听一下大致情况,听到动静的夏竹筠却打开里间的门,主动开口询问:“郝主任,出什么事了?”“咱们工业厅在红旗公社那边不是占了一块地嘛,便于干部们每年去基层劳动三个月。”“嗯,是那块地出了什么问题吗?”郝春梅为难道:“夏厅,人家生产队的干部突然跑来了,要跟咱们商量把地收回去的事。除了粮食,那地里还有咱们厅里投入的固定资产,现在把地还回去可能会有不小的损失。”夏竹筠面露迟疑,“李厅不在吗?”工业厅的副业是由李副厅长分管的,这不是她该插手的工作。郝春梅颔首说:“李厅去基层调研了,生产队来了好几个基层干部堵在大门口,咱们不好不出面接待。”叶满枝觑着领导神色,然后瞟了眼手表说:“夏厅,您马上就得去省人委开会,时间恐怕来不及了。要不让我留下来,帮着郝主任接待生产队的老乡吧?老乡们有什么诉求,我们先记下来,等您开完会回来再说。”到时候,李厅也该回来了。
第133章 吴玉琢:给我妈打早饭~
为了给己方壮声势, 九里河大队一共来了五个人。除了支书和大队长,还有大队会计和两个生产队长。领导们都不在家,出面接待大队干部的是办公室的谢主任。“老马支书, 咱们这几年一直合作得很愉快, 队里怎么突然就要把地收回去了?”谢主任问, “咱们大队遇上什么困难了吗?”马支书搓着粗糙的手指说:“困难一直有,我们红旗公社本来就人多地少。开工厂占了一大片土地, 这两年城里的单位又来占了一大片耕地, 社员的粮食不够吃。我们听说省里的大领导发过话, 只要生产队提出要回耕地, 城里的单位就得把地还给我们。”谢主任与郝春梅交换一个眼神, 两人都下意识皱了眉。今年春节以后,省人委确实发了一份这样的通知。机关生产,占用了农村耕地的, 只要公社、生产队提出收回, 机关就得无条件把地还回去。这几年口粮紧张,城里的大多数单位都在近郊垦荒种地,改善干部职工的生活。工业厅是从六〇年开始在九里河大队垦荒的, 至今已有三年。前两年的口粮形势,较之今年要紧张得多,九里河大队在最困难的时候, 把地给了工业厅开荒, 不但派人指导他们种地,还卖了不少秧苗和菜籽给他们。如今形势明显好转了,马支书却说社员的口粮不够吃, 想把耕地要回去。这事怎么看都不合理吧?郝春梅斟酌着问:“老马支书,你们公社的书记和社长也是这个意思吗?”讨要耕地这么大的事, 公社如果知道的话,肯定要派人出面商量的。有个留着大胡子的生产队长,粗声粗气地说:“公社的干部还想升官呢,谁敢来省里要地啊?”省工业厅是大衙门,一个普通办事员都可能跟公社书记平级。公社干部还想进步呢,哪有胆子来省里讨要说法!叶满枝提起暖瓶,往几人的茶杯里续水,闻言就笑道:“有啥不敢来的?机关的同志去九里河干活的时候,没少得到社员的关照。如今九里河的老乡来了省里,咱肯定也要好茶好饭招待大家呀!卢队长,你咋不让燕妮嫂子来省里呢,她可比你会说话!”“她连县城都没去过,哪敢让她来省城。”大胡子队长的声气明显弱了下来。“就是因为没来过,才应该带嫂子出来见见世面的嘛。”叶满枝闲聊似的问,“老马支书,卢队长,你们这么多人咋来的啊?赶的牛车还是骡车啊?”“骡车,”马支书说,“老牛还得在地里干活呢,我们坐着骡车来的。”“一头牛顶得上好几个壮劳力,确实得留在队里。”叶满枝笑眯眯道,“之前我们科室的五个人翻一亩地,干活还没老牛利索呢。”“哈哈,你们这些城里娃干农活不行,”马支书咧着嘴笑道,“也就老罗厅长有点种地的把式。”双方你来我往,聊聊家常,让生产队五人的精神明显放松了下来。要不是还坐在会议室里,这谈话内容其实跟蹲在田间地头没啥区别。叶满枝收到谢主任的眼神暗示,继续道:“老马支书,听说我们厅长去九里河劳动的时候,还在您家吃过饭呢,好几年下来,你们也算是老交情了,有啥困难不能跟厅长商量,怎么非得把地收回去啊?”“哎,这不是有实际困难嘛,社员的口粮不够吃。”叶满枝笑着打断:“您好歹得给我们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们才能给领导传话呀!前两年那么困难,咱们都一起熬过来了,今年的日子明显比从前好过了不少,社员的口粮怎么就不够吃了呢?”谢主任接话说:“老马支书,有什么实际困难,你就直说,咱们是老交情了,尽量帮队里想办法。”话落,会议室里陷入安静,九里河大队的几人都没回话。队长和会计都用眼神瞄向老支书,似是不知是否该开口说话。大胡子卢队长也看向支书,瓮声瓮气地说:“支书,反正已经这样了,不如跟领导们讲讲实情,丢人就丢人吧!”老马支书皱眉想了想,灌了一大口茶,终于开口说:“县里取消了我们九里河大队的返销粮指标,社员的口粮确实不够吃,这就是实情。”红旗公社是处于滨江近郊的一个公社,因着离城里比较近,方便干部职工下乡劳动,好几个机关单位和工厂,都把生产基地定在了红旗公社。也正是因为被这些机关单位占用了耕地,县里才照顾红旗公社,给了他们返销粮指标。九里河大队靠着这些返销粮,算是把最难的日子熬过去了。但今年情况好转以后,不少公社和生产队的返销粮指标都被取消了,其中就包括他们九里河大队。九里河大队的耕地本来就少,没了返销粮以后,要是不把借出去的耕地收回来,社员根本就填不饱肚子。谢主任三人都是第一次听说九里河大队吃返销粮的事,而且一吃就吃了一年多。他们能吃这么长时间的返销粮,肯定与工业厅占用耕地脱不开关系。谢主任皱眉问:“老马支书,虽说工业厅占了公社的耕地,但我们六〇年去垦荒的时候,那一片还是荒地呢。六〇年以前,你们没有返销粮,也没开发这块荒地,社员们都能吃饱吧?”老马书记说:“现在的社员人数比过去多了一半呢!”红旗公社距离省城很近,很多人去城里当了临时工。能在城里赚工资,谁还回农村种地啊?所以他们生产队里有将近一半的社员,在城里打工。但这两年城里精简人口,别说临时工了,连正式工都有返回原籍的。九里河大队一下子多出两三百人。而耕地还是原来那些,僧多粥少,粮食哪里够吃!*夏竹筠回到单位时,九里河大队的代表已经被安排去食堂吃饭了。听说李副厅长已经调研回来了,她便没有过多询问有关生产基地的问题。夏竹筠的日常工作被安排得非常密集,叶满枝每天至少要陪她出席三个会议。刚当上秘书的这几天,她回家感慨了好几次,领导真不好当啊!不但智力要跟上,体力也要跟得上才行。吴峥嵘问:“要不你每天早起跟我们一起锻炼锻炼?”除了夫妻运动和单位里的舞蹈队,叶来芽很少进行体育锻炼。以前上大学的时候,还能在体育课上活动活动,如今大学毕业进了机关单位,小叶秘书几乎没什么机会锻炼身体。叶满枝犹犹豫豫道:“早上的睡眠时间多宝贵啊,我其实每天都在单位做广播体操。”部队的出操时间是六点半,跟着吴峥嵘一起锻炼的话,她六点就要起床。那可真是要了她的命了。她常年要睡到七点半的!叶满枝把亲闺女推出去:“你带着咱家有言锻炼吧,她起得早!”吴玉琢小同志睡得早起得也早,每天早上都要跑到她床上扰人清梦。吴博士要是能把这个精力旺盛的烦人精一并带走,那可太好了!她其实就是随口一说,没真想让一个三岁多的小豆丁出早操。然而,翌日一早,吴峥嵘却真的把闺女带了出去。叶满枝激灵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跑到窗台边观察这爷俩的动向。然后,就看到她闺女骑着三轮车,跟在吴峥嵘和隔壁周所身后。三轮车的车筐里还装着两个铝饭盒。小小一只坠在成年人的后面,跟个快速移动的甲壳虫似的……叶满枝看了眼挂钟,六点半。她心里担忧孩子,便没能睡成回笼觉。起床洗漱好以后,就在家里等着。一个小时以后,终于听到三轮车咯噔咯噔的声响,吴玉琢小同志在院门口跟爸爸说了再见,然后骑着小车,贼拉风地冲进院门。把座驾往葵花的狗窝旁一放,她便跳下车座,抱着两个饭盒进了屋。“妈妈,吃早饭啦!”叶满枝:“……”
天呐,她闺女居然已经能给她打早饭了!她满心感动地吃了早饭,临到出门上班时,突然想起似乎有哪里不对。“有言,你爸呢?”平时都是吴峥嵘送孩子去幼儿园上学的,今天怎么一直不见人影?“跟周伯伯一起走了。”吴玉琢小同志吃饭慢,一个包子吃了大半天,“爸爸说,你今天肯定特别想送我去幼儿园。”叶满枝:“……”
她刚吃了小棉袄打回来的早饭,母爱正在泛滥,确实挺想跟闺女多待一会儿的。在心里骂了句诡计多端的臭男人,叶满枝将孩子送去幼儿园,才匆匆赶往单位上班。她跟吴峥嵘详细打听过秦祥的工作细节,听说人家每天都比领导提前一刻钟到单位。所以,叶满枝也有样学样,每天早上提早一刻钟进办公室,开窗通风,打热水泡茶,做好一天的工作安排。窗台上还有一盆仙人球、一盆万年青,那是领导的娱乐项目,不需要她浇水侍弄。今天她刚把茶泡好,夏竹筠就快步走进了办公室。“小叶,你跟我讲讲红旗公社那边的情况,咱们工业厅在九里河大队的那块地,到底是怎么回事?”夏竹筠刚才上楼时遇到了罗厅长。九里河生产基地,涉及到干部职工的口粮,以及厅里的固定资产投入,今天要开会讨论出一个章程。叶满枝一五一十地向她介绍了那天听到的情况。“九里河大队人多地少,又没有了返销粮,不把咱们厅里占用的那块地收回去的话,社员的口粮就不够吃了。不过,我听李厅的秘书魏国亮说,李厅好像不建议把那块地还回去。”在农村有个生产基地,确实能解决很多问题。工业厅的食堂伙食好,有赖于九里河那块地的产出。从地里收上来的粮食,一部分送去食堂改善集体生活,另一部分还能给孕妇、病号和家庭有困难的职工,发一些粮食补助。“既然上面已经下过相关通知了,那咱们厅里占着人家生产队的地不还,就是不讲理了。”夏竹筠抱臂思忖道,“但是把耕地还回去以后,要面临两个问题。一是厅里的干部职工无处参加劳动,重新开荒的话,今年的粮食补助就没了着落。二是厅里投入的固定资产不能凭白送人,如果生产队拿不出这笔钱,那双方很难达成一致。”在农村投入的固定资产,是工业厅的公有财产,不是哪个领导说送人就能送人的。这种事很容易落人口实。叶满枝介绍完情况,就没啥可说的了。她对这种局面也觉得棘手。当初修水渠和水车的花费不是小数目,光是水利工程的钱,就不是生产队能拿得出来的。即使工业厅愿意让人家分期付款,生产队也未必乐意背上这样的巨债。生产队买不起,工业厅不能送。这不就走进死胡同了嘛!叶满枝没什么思路,只能指望领导开会时能想到解决办法。在农村的生产基地只是工业厅的一项副业,其实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大家却异常关注事态发展。没办法啊,以粮为纲。有了这块地,每人每年能多领20-30斤的粮食补助呢!她陪夏竹筠去开会时,特意跟其他领导秘书打听了一下情况。魏国亮没瞒着,当着几个秘书的面说:“李厅不想把地还回去,九里河的最大问题是人多地少。咱们工业厅可以考虑在那里办个小型加工厂,让九里河的一部分社员,去厂里当临时工赚工资,缓解耕地上的压力。”叶满枝暗道,与工资相比,社员可能更想赚粮食。在农村,光有工资没用,买粮食还得有粮票啊。可是生产队社员哪有粮票?林副厅长的秘书于鲲说:“让干部参加劳动的事,其实挺好解决的。如果这块地真的被还了回去,咱们可以再联系一个国营农场,组织干部职工去农场干活。年底让农场按照个人的工分,给大家分发口粮就好了。就是处理固定资产比较麻烦。”一个是让社员进工厂打工,一个是让干部进农场种地。叶满枝心想,两个办法要是能中和一下就好了,与其给社员开个工厂赚工资,还不如开个农场赚口粮呢!她脑子里隐隐有了几分头绪,一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一边天马行空地乱想。于鲲要提着暖瓶进会议室添茶时,叶满枝将那页纸撕下来,主动接过暖瓶说:“于主任,你坐这歇会儿,这次让我进去续水吧。”
第134章 进京!进京!
叶满枝陪夏竹筠参加过好几场会议, 但她从不主动进去给领导们倒水。众目睽睽之下,推门走进气氛严肃的会议室,着实需要很大的勇气。她能勇于接过于鲲手里的暖瓶, 推开会议室那扇沉重的木门, 完全是硬着头皮上的。她是新上任的秘书, 而夏竹筠也是新上任的领导,且处境比她艰难很多。夏竹筠在工业厅当了好几年的处长, 如今班子里的同事都是她曾经的领导。这种情况, 与她刚当上街道副主任时差不多, 曾经能决定她去留的张勤简, 变成了工作搭档。不想当其他人的应声虫, 就必须想办法快速站稳脚跟。以己度人,叶满枝觉得,夏厅也许正在找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秘书的前途几乎与领导绑定了, 她这边既然打开了思路, 当然要及时给夏厅递个话。叶满枝提着暖壶,轻手轻脚地进入会议室,依次给各位领导的茶杯里添水。给夏竹筠倒水时, 顺手将那张折起的笔记纸放到了她的笔记本上。夏竹筠并没看那张纸,这会儿正轮到她发言。“让生产队为固定资产买单,确实强人所难。与其打生产队的主意, 不如找个能出得起钱的单位接手咱们的固定资产。林厅的办法不错, 在近郊找个国营农场参与劳动,比咱们自己买秧苗,侍弄庄稼省心多了。”“不过, 做生不如做熟,依我看, 咱们不妨跟农业厅联系一下,让他们出面接手九里河的耕地和固定资产,开办一个国营农场。到时候咱们厅里的同志,还有九里河的社员,全去那农场里劳动。只要农场能从收获中拿出三四成,给大家当报酬,大家就不用操心口粮问题了。”听得入神的叶满枝:“!!!”现在把那张纸拿回来还来得及吗?她咋又又又跟领导英雄所见略同了?而且夏厅这办法比她的更高明!她在纸上写的是把固定资产转让给新和县,由县里出面开办国营农场。但是,农业厅似乎比新和县更合适,最起码,农业厅有钱有技术啊!叶满枝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耳边是罗厅长表示肯定的话语。她没再管那张小纸条,提着暖瓶便出了会议室。……副业是由李副厅长分管的,夏竹筠在会议上提供了思路,便不再插手接下来的安排了。回到办公室以后,她把叶满枝喊了进来。“你带进去的纸条我看过了,想法挺好的。”叶满枝不好意思道:“您都已经有思路了,我这是班门弄斧了。”夏竹筠笑问:“你怎么突然想到开办农场的?”“我在外面与魏国亮和于鲲聊天,跟他俩打听了李厅和林厅的意见。”“……”夏竹筠在她那张年轻的脸上端量片刻,心里有些好笑。魏国亮和于鲲都是跟在领导身边多年的秘书,其他干部想从他们嘴里套话可不容易。这两人能跟她透露实情,也许是对同为秘书的小叶不设防,反正会议结果马上就能揭晓。但夏竹筠觉得,小叶这张脸可能也有些功劳。叶满枝是年轻女同志,相貌柔和圆润,这种面相漂亮又有亲和力,很容易让人降低防备。又在这张脸上打量几眼,夏竹筠笑着说:“你今天表现得很好。我刚接手新工作,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有时候脑子也没有你们年轻人灵活。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你以后有了什么好想法,只管及时跟我沟通,今天这样就做得很好。”尽管那张字条没能派上用场,但她们的思路差不多。小叶作为秘书,能主动替她分忧,将事情想在前面,还是值得表扬鼓励的。*工作表现得到了领导的肯定,让小叶秘书心情愉悦。中午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浑身都带着喜气。“叶大秘遇上什么喜事了?”邬杰端着饭盒坐到她身边,调侃道,“三楼的空气真养人啊,你才上去几天啊,精气神都不一样了!”“那当然了,”叶满枝故作得意道,“我们三楼的空气都是甜的,你没事也上来吸两口!”“我现在可不敢随意往三楼跑动,”邬杰低声打探,“听说化轻工业处那几个总往三楼跑的,全被夏厅批评了?”叶满枝认真辟谣:“没有啊,正常汇报工作,怎么可能被领导批评!反正我给夏厅当秘书的这段时间,没见她批评过谁。”两人随意闲聊了几句,没多久,苏芮和黄志强也端着饭盒坐了过来。一张饭桌上的四个人都是省大的校友。除了邬杰是经济系的,另外三人全出自工业经济系。叶满枝从前只与同系师姐苏芮走得近,跟邬杰的关系也还可以,但是自从她当上夏竹筠的秘书以后,原本关系一般的黄志强竟也与她走动了起来,双方时常在食堂碰面。“小叶,你能被夏厅选去当秘书还挺幸运的,确实比留在综合三科好太多了。”黄志强透露道,“听说综合三科又有人被举报了。”“谁啊?”叶满枝吃惊地问。她在三楼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综合三科目前总共只有四个人了。赵桂林和何平之前已经被举报过一次了,这回不会梅开二度了吧?“有个叫王什么的。”“王勤?”“对。”叶满枝放下筷子,好奇道:“王勤因为什么被举报啊?”“听说是因为从事商贩活动。”黄志强说,“厅里不是刚开过会嘛,为了防止资产阶级思想侵蚀,给机关干部规定了三项纪律,有一条是不准买卖票证和物资。王勤好像在摊贩市场上倒腾什么东西了。”叶满枝:“……”
这时机太巧了。厅里刚开会禁止干部从事商贩活动,王勤就被举报了!其实机关单位里私下倒腾物资的人不在少数。城市精简职工以后,很多失业的闲散人员当起了小商小贩。这种情况下,硬性取缔的阻力很大,所以市里索性搞起了集中管理。像她四哥似的,办理营业证以后,可以去固定的地点合法摆摊。不过,摆摊的人多了,不少在职职工和学生也会偷偷参与,倒卖票证和粮食。机关里从事商贩活动的,绝对不只王勤一个,他这会儿被人举报出来,估计还是跟处长、科长的竞争有关。黄志强在饭桌上低声说:“你们综合三科的内斗简直白热化了,稍微有点竞争力的全被举报过。何平和王勤这二位,可真是……”他撇着嘴摇头。像是已经确定了这两人之间在相互举报,打击报复。叶满枝安静吃饭没吭声。她反而觉得举报信不是何平写的。他那件“买礼品”的事其实经不起推敲,目前最合适的做法就是按兵不动,让事情慢慢冷却,别再刺激其他人针对他。王勤在这种敏感时期被举报,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肯定是何平。何主任不至于在这种时候犯糊涂。叶满枝直觉有人想浑水摸鱼钻空子。要是综合三科全军覆没了,上级很有可能从其他处室调人过去当科长。那样的话,很多人都符合条件,包括坐在她对面的黄志强。黄志强大三就被工业厅调档了,也是副科级干部,在重工业处干了三年,满足任职要求。叶满枝在机关呆了近一年,吃了几次教训,“小心谨慎”这四个字被她记得牢牢的。在这种多事之秋,她不想惹事,也不愿意给人当枪使。所以,即使听说了综合三科的闹剧,她也没跟夏竹筠透露。她觉得领导一定不想听到这种糟心事。*事实证明,夏竹筠确实对这样的闹剧不感兴趣。即使后来从别处听说了,也只是眉心微蹙转移了话题。夏竹筠当前的心思都在工作上,她需要尽快找到一个切入点打开局面。叶满枝拟定的那份基层调研安排,派上了用场。被夏竹筠调整了几处后,她跟着领导每天调研一两家企业,在外面跑了小半个月。这天,从缝纫机厂离开,坐进车里后,夏竹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叶满枝默默陪在身边不说话。缝纫机厂的产品刚得过省优称号,而且效益也一直很好,刚才全程接待都挺尽心的。除了厂长语气骄傲了点,好像没啥不好的。夏竹筠捏了捏鼻梁,语气疲惫地问:“调研了这么多天,看出什么问题了吗?”叶满枝觉得问题不少,但都不是啥大问题,搞企业哪有没问题的。但是领导既然问了,那她必须得言之有物才行。叶满枝在心里措辞一番,斟酌着说:“这些企业其实都发展得挺好,与六七年前相比,肯定有大的飞跃。但我记得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56年吧,全市的工厂都在大搞社会主义竞赛,我当时还代表煤炉厂给其他单位下过战书呢。那会儿的社会主义竞赛,轰轰烈烈,大家特别有干劲儿。现在厂内和厂际虽然也有竞赛,但是感觉似乎缺少活力。”刚刚的缝纫机厂也在跟其他厂进行厂际竞赛,但她觉得更像是走过场。没有当初那种上下一心,人人献策,朝气蓬勃的活力。夏竹筠呵呵一笑,“可不是没活力嘛,咱们省内只有三家缝纫机厂,滨江的这家刚得过省优的称号,在本省算是没什么对手了,可以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今年的技术革新只有三项,而且产量比去年和前年同期都有所降低……”叶满枝:“……”
她们调研的好几个工厂,今年的产量似乎都有小幅下降。夏竹筠皱眉看向窗外快速掠过的街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既然本省同行业之间的竞赛没有活力,那就跟外省的比一比。这些经理厂长,一个个都是窝里横,当着我的面把胸脯拍得邦邦响。一旦真的让他们跟北京上海的大厂搞竞赛,就全都趴窝了。”叶满枝暗暗替厂长们捏了一把汗。“小叶,”安静的车厢内,夏竹筠突然问,“我记得你家孩子年纪不大吧?几岁了?”“再有两个月就四岁了。”“孩子平时黏不黏你?现在让你出差的话,能走得开吗?”“能啊!她白天都在幼儿园,放学以后,我爱人也能带孩子,我俩平时都是相互分担的。”夏竹筠说:“那行,你准备准备吧,过几天跟我去北京一趟。”叶满枝:“!!!”什么?什么?什么?天上掉馅饼啦?不用跳舞,她就可以去北京啦?
第135章 首都之行
正式跟着太爷爷读书启蒙以后, 吴玉琢在她爸的书房里拥有了一张专属座椅。大书架的最下面一排,也给她空出了一个格子,专门摆放她那些图画书、小人书、拼音读本和算术本。只要吴博士不加班, 每晚七点半到八点, 吴玉琢小同志都要和她爸一起学习半小时, 然后再自己打开收音机,听会儿《小喇叭》广播, 她就可以洗洗睡了。今天不用做算术题, 吴玉琢蹲在自己的书架前精挑细选, 选出一本小人书《鸡毛信》。“爸爸, 这个字怎么念?”“粘, ‘这是一封粘着鸡毛的信,海娃送过这种信。’”吴峥嵘用铅笔在生字上面写了拼音,又建议道, “你可以先看那些有拼音注释的书。”幼儿园教了拼音, 有些书可以对照着拼音看懂,对小朋友非常友好。但是,汉语拼音却难住了家里的一众成年人。他们读书识字时, 没有汉语拼音,而且写的都是繁体字,为了迁就学龄前儿童吴玉琢, 吴爷爷一把年纪还要与时俱进, 学起了汉语拼音。如今不但能熟练为重孙女的小人书注音,还光荣地成为了学术圈子里掌握汉语拼音第一人!吴玉琢趴在写字台上,盯着爸爸给她注音, 然后小小声地告密:“我妈妈中奖了,今天可高兴啦!”“中什么奖?”“不知道, 是你说的呀,妈妈特别高兴,肯定中奖了!”吴玉琢小同志晃悠着脚丫子,笃定道,“妈妈今天一直在哼歌,她中奖了!”叶满枝正在给闺女补裤子上的破洞,除了缝纫机咔哒咔哒的声音,隐约还能听见她的歌声。吴峥嵘将小人书递还回去,好笑地想,能让你妈这么高兴的,除了中奖,还有升官。不过,叶来芽刚当上副厅长的秘书,短期内不太可能进步了。兴许还真被闺女猜中,小叶秘书中奖了?他陪孩子看书到八点,等到吴玉琢跑去开收音机的时候,趁机跟当事人求证。“叶秘书,有言说你中奖了,这次中了多少?”他们家的定期有奖储蓄,中过的最高金额是五块钱。叶来芽去百货商店随便逛一圈就花光了。来得快去得也快。叶满枝剪断线头,眉开眼笑地卖关子:“没中奖,但是跟中大奖也差不多了!”“单位发什么奖品了?”“嘿嘿,你再猜!”叶满枝憋了一晚上,终于等来了这个可以显摆的时刻,矜持地问,“你在北京那边有没有什么朋友啊?需不需要我替你去走动走动?”吴峥嵘眼里带出了然,配合地惊讶问:“叶秘书,你有机会去北京了?”“嗯哼!”叶满枝眼睛笑出两弯月牙,“跟我们夏厅去北京出差,可能还会去天津!”将答案说出口以后,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激动,完全没有在单位时的稳重样子,一把勾住吴峥嵘的脖子,兴奋地在人家的脸蛋上,啵啵啵啵亲了好几口。“我要去首都啦!哈哈哈哈~”而后又跑去折磨闺女的小脸蛋。小有言正在专心致志地听《小喇叭》广播,被突然冲过来的妈妈亲得直咧嘴,挣扎着乱喊:“我妈妈疯啦!”吴峥嵘拉开堪比范进中举的叶来芽,将闺女解救出来。然后带着媳妇进了书房,将自己珍藏的北京地图和景点介绍找出来。“你们什么时候动身?难得去一趟首都,你提前做做功课,到时候节省时间到处转转。”“没确定出发时间呢,夏厅今天刚跟我说的,”叶满枝按捺住激动心情,拉着他说,“你在北京不是有好几个朋友嘛,咱们结婚和生娃的时候,人家都汇款送了红包。这次我能去北京,正好给人家带点土特产。你写几封信,到时候我帮你捎带过去。”吴峥嵘想说,他们战友之间不兴送礼,向来都是有事汇款,只有书信和金钱往来。不过,叶来芽是第一次独自出远门,让她跟自己的朋友认识一下,遇事时也能有个照应。“你跟在领导身边,带土特产不方便,我写几封信,你有时间就上门送信,没时间就算了。”*叶满枝穷人乍富,土包子开花,激动的心情持续了一晚上。一会儿催促吴峥嵘赶紧写信,一会儿让他写几个特色美食,一会儿又问他去哪里买土特产。直到被人拉到床上变着花样做体操,才把这股子亢奋精力消耗掉。第二天起床又恢复成沉着冷静的小叶秘书,从容不迫地去上班了。她这边因为一个出差的消息激动得不行,而夏竹筠那里,自从那天说过一嘴之后,就再没提过出差这一茬。在滨江市内调研了十多家企业以后,夏竹筠又挑了几个其他专区的大型工厂调研。调研行程全部结束,她独自在办公室里待了两天,亲自动笔写调研报告。就在叶满枝怀疑领导也许把出差这事忘了时,夏竹筠突然在班子会议上提出了一个观点从去年开始,全省集中力量对国民经济进行调整,到今年上半年,各项事业出现了明显健康的发展势头。我省应该继续高举主席思想红旗,自强不息,乘胜前进,以提高产量和质量,降低成本为中心,深入开展社会主义竞赛。除了省内同行业间的厂际竞赛,还要联系外省市的兄弟单位进行竞赛,开展比学赶帮超活动。为了庆祝轻工系统十周年纪念,省优产品评比活动已经全部结束。建议所有获得“省优”称号的企业,都要与外省市企业开展同产品竞赛,签订比学赶帮协议。在省际竞赛中取得佳绩的企业,将得到省工业厅的专项资金扶持,以期为本省打造出多个全国知名的名牌产品。她这个想法暂时只在班子会议上提了提,选择哪些行业、企业、产品参加竞赛还没确定,外省市有哪些企业愿意参加竞赛也未可知。一切还在萌芽阶段。但是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好几个企业领导,甚至是市、专领导,都跑来工业厅打听消息。然后一石激起千层浪,去年刚因为省优评比而到处跑动的企业领导,今年又闻风而动了。“张厂长,夏厅正在会客,我给您泡杯茶,您稍等一会儿吧。”叶满枝微笑接待着今天的不知第几位访客。秘书室里原有的三把椅子已经被坐满了,新来的张厂长只能在门口站着。张厂长客气道谢,端着杯子站在她的办公桌旁边,低声打听情况:“叶秘书,能得到专项资金的名额有几个?现在确定了吗?”“还没定呢,省厅连正式通知都没下达,大家也太心急了。”“狼多肉少,不急不行啊。”叶满枝心说,你们搞生产的时候如果也能这么积极,夏厅就不用绞尽脑汁搞这个省际竞赛了。张厂长想跟小叶秘书套套话,可是面对这样一个年轻女秘书时,他又有点麻爪。其他领导的秘书都是男同志,他递个烟就能打开话题。如今遇上年轻女同志了,瞧着不像是会抽烟的样子,他在身上摸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像样的东西。只能干巴巴地问:“小叶秘书,你就给我们透个底呗?对扶持名牌这件事,领导到底是怎么想的?”没收到任何东西的小叶秘书,竟然还真的给他交底了。“张厂长,这么跟您说吧,领导们想通过这次活动一箭双雕。”“哦哦,怎么个一箭双雕法?”坐在旁边的其他企业领导也竖起了耳朵。“第一当然是希望各厂都能通过这次竞赛,提高产量和质量,降低成本了。竞赛时间不会太长,三个月或半年,就能见分晓。”几位厂长颔首,这是他们早就知道的。叶满枝压低声音继续说:“第二嘛,是想趁机为咱们省打造几个名牌产品。提起上海的产品,咱们几乎张嘴就能来吧?永久牌自行车,冠生园大白兔奶糖,益民饼干,英雄牌钢笔。天津的知名产品也挺多吧?飞鸽牌自行车,牡丹牌缝纫机,白玫瑰内衣。但是说到咱们这里呢?工业发展得挺红火,却没什么标志性产品。”张厂长是滨江缝纫机厂的,自打产品得了省优以后,说话的口气都比从前大了三分。听了她的话,不由反驳道:“咱们滨江也有不少好产品,我们厂生产的缝纫机,不比牡丹牌的差。”叶满枝深以为然地颔首:“嗯,你们厂的缝纫机确实很不错,否则也不会被评为省优啊。领导有意跟天津的缝纫机厂展开竞赛,张厂长,到时候咱们省缝纫机行业的面子就靠您撑住了。”张厂长:“……”“不过,大家也要做好思想准备,省里扶持名牌产品是有条件的。不但要在比学赶帮超活动中取得佳绩,还要在技术革新上有突破。”叶满枝乐呵呵道,“您知道的,狼多肉少,专项资金只有那么多,省里当然要扶持最容易出成绩的。”这是夏竹筠上任后的第一个大动作,要是专项资金拨出去,却连个水花都没看见,绝对会被有心人看笑话。叶满枝在秘书室里接待了一拨又一拨客人,这番话也被她说了好几遍。有些人知难而退提前离开了,有些人则继续在办公室门口坚守。忙碌了两天以后,夏竹筠问:“办公室那边订好车票了吧?”“定了这周五下午的火车票。”叶满枝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激动心情。“行,那你做好准备吧,咱们周五就出发。申请参加社会主义竞赛的企业挺多,但外省市的竞赛对手,要由省里出面联络。咱们这次去北京,尽快把这件事落实下来。”叶满枝得到了确切的出差消息,除了要安顿好家里的一大一小,还得回娘家跟爸妈报备一声。傍晚下班,乘车赶去军工大院时,老叶正在屋里睡觉。“我爸今天上夜班啊?”“不是,”常月娥摇头,“白班,刚下班回来。”“那怎么刚回来就躺下啦?”叶满枝问,“我爸最近身体咋样啊?”“身体挺好,就是心情不好。”常月娥表情一言难尽道,“让那自行车闹的,当初人家出600块买自行车,他死活不卖,跟你三哥四哥对着干。现在商店里的自行车降价,他又后悔了。这几天回家就往床上一躺,露出一副死德行……”叶满枝:“生无可恋。”“对,就是露出那副生无可恋的死德行。”叶满枝:“……”
她可以想象,老叶现在的肠子一定是青的。她在工业厅工作,其实早就知道自行车在降价。刚过完年,永久牌自行车的价格就从520块,调整到350块了。上个月降到300块,这个月又降到250块。在自行车价格最高的时候,由于老叶的强烈反对,三哥和黄大仙没能把自行车卖出去。现在自行车频频降价,再想找那样阔绰的买主已经不可能了。而叶满枝和吴峥嵘以540块的价格,把家里那辆自行车卖了。自从知道自行车开始降价以后,叶满枝一边担心当初的买家反悔退货,一边又忧心老叶后悔没卖。这几次回家都没敢提自行车降价的事。“老四忒不是个东西,”常月娥悄声埋怨,“那自行车卖不卖跟他有啥关系,他又没花钱。刚听到降价的消息,他就跑回来告诉你爸了。你爸当时差点没背过气去!”“啊?我爸气性这么大啊?”“主要是生他自己的闷气,三四百块钱就这样溜走了,能不气嘛!”常月娥被气笑了,“要我说,他就没有发横财的命!踏踏实实上班赚工资最稳妥!”叶满枝在哄爹这件事上,经验十分丰富。她没管老叶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在家里高声宣布,她即将动身前往北京出差了!老叶的肩膀动了动,但是没起身。常月娥则惊喜地问:“来芽,你真要去北京啊?跟谁一起去?”“我们工业厅的副厅长,还有一个计划处的处长。”叶满枝得意洋洋道,“我现在已经是副厅长的秘书了,这次就是陪领导去出差的。”闻言,叶守信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来客厅,急忙问:“你真给副厅长当秘书了?什么时候的事?”“上个月吧。”“这么大的事,你咋不早说呢?”“你不是让我谦虚低调嘛,我只是给领导当了秘书,职级又没变化,显摆什么呀!”叶守信激动地在原地转了几圈,竟然很赞同地说:“对对对,就是要低调!你当秘书这事跟我和你妈说说就得了,家里其他人没必要了解得太详细。给领导当秘书一定要谨慎小心,要是有人找你办事,给你送礼啥的,你可得清醒点,别犯了错误!”“知道知道,”叶满枝笑道,“爸,你就别惦记自行车了,有这个时间还不如钻研一下焊接技术呢,争取在下次评级的时候定个八级工。七级和八级的工资相差十几块,两年时间就把那自行车的差价赚回来了。”“八级工哪是那么好评的?”“但也没那么难,”叶满枝从包里翻出自己的笔记本,“我们工业厅早就接到通知了,全国机械工会,要在咱们滨江举办第一届全国焊接年会,到时候很多科研机关、高校,还有工厂的焊接工人都会出席。你争取报名参加这个焊接年会,跟大家交流交流,不但能提升技术,还能给你下次定级增加砝码。”叶满枝把那张笔记纸撕下来,塞进老叶手里。她鼓励亲爹多多钻研技术,不要胡思乱想,争取在八级焊工的岗位上退休,到时候退休待遇也能高一级。叶守信刚刚痛失三百块,只想快点找回损失,竟然真的听了闺女的劝,准备潜心钻研技术,报名参加两个月后的全国焊接年会!全程旁观的常月娥:“……”老头子在床上生无可恋了好几天,居然被叶来芽的几句话忽悠好了!*叶满枝劝好了亲爹,放心地将孩子交给吴大博士,便挥一挥衣袖,跟随领导去北京了。尽管她对男人和孩子有着百般不舍,可是此时的首都人民,明显更有吸引力。嘿嘿。此次北京之行总共三人,除了叶满枝,夏竹筠把计划处的贺处长也带上了。一行三人刚走出北京站,叶满枝就很快感受到了跟随领导出差的不同。上次去南方探亲时,他们下了火车得自己找招待所住宿。但这次来北京出差,由省人委驻京办的同志负责接待,她还没来得及欣赏首都风貌,便被人接去了驻京办的招待所。接待处的同志知道她是夏竹筠的秘书,办理入住手续时,私下跟她打听,“夏厅在饮食和住宿方面,有没有什么忌讳?”夏竹筠海鲜过敏,单位食堂做的刀鱼和黄鱼她从来不吃。不过,以防这样的弱点被有心人利用,叶满枝只说:“夏厅没什么忌口的,据我观察,就是不太喜欢海鲜的腥气。另外,夏厅习惯安静的环境,黄处长,麻烦您给夏厅安排个不临街的房间。”叶满枝拿了三把房间钥匙,要了三张最新的北京地图,又问清楚招待所开餐时间,这才与夏竹筠汇合。“领导,明天的会议地点距离驻京办不远,步行一刻钟左右,黄处长说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给您派车。”夏竹筠出差的主要任务是参加全国工业政治工作会议,联系其他省市进行省际竞赛只是顺带的。但是,在夏竹筠这里,后者显然更重要一些。刚进入驻京办的房间,她就将随行二人请了进去。“在火车上不方便讨论工作,咱们趁着现在有时间,一起商量商量。”夏竹筠抱臂靠在写字台上,皱眉说,“我在路上又想了一下省际竞赛的问题,与外省市的企业签订同产品竞赛协议,扶持名牌产品,虽然能给一部分企业激发活力,但大多数拿不到专项资金的企业,可能还会维持老样子,口号喊得响,实则走过场。这样大张旗鼓地搞竞赛,最后未必会得到预期的效果。”叶满枝和贺处长:“::::::”啥意思?不搞竞赛了?那他们这一趟北京之行,岂不是白来了?俩人傻愣愣地坐在原地,指望着领导再说点什么,否则他俩都不知要如何接话。然而,夏竹筠说完这番话就住了嘴,抱臂在那里神游了起来。叶满枝与贺处长对视一眼,见对方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她只好主动开腔。“我觉得开展省际竞赛还是有必要的,尤其是同类产品之间的竞赛就更有必要了。通过竞赛,不只让企业领导找差距,更能让技术工人意识到自身的不足。我父亲是一名七级焊工,这几年一直在寻找技术上的突破。用他的话来说,有时候技术大拿的一句话,就能点破他好几年也参不透的技术难关。”“我觉得咱们省内很多企业的技术工人,都需要那种被人一语点醒的契机。在竞赛的同时,如果还能向先进企业派遣技术工人,学习先进的技术经验,即使是没能拿到专项资金的企业,也可以在这次竞赛中有所收获。”贺处长接话说:“小叶这话有道理,比学赶帮超,除了比、赶、超,最重要的还是‘学’和‘帮’。我原来还觉得直接给人家下战书,显得咱们太嚣张了,这种话我都不太好意思跟其他省市的同志提,万一被打了也是白打。现在好了,加上‘学’和‘帮’,显得咱们谦虚多了。”夏竹筠被他的幽默逗笑。她看了眼手表说:“行了,这件事我再好好想想,你们都回去休息吧。小叶,明天我跟老贺去礼堂开会,你就不用跟着了,可以自由活动,在北京城里到处转转。”叶满枝笑道:“我送您跟贺处进了会议室再说。”她与领导们道别,转身返回自己的房间收拾行李。政治工作会议是讲政治的,会议时间应该不短。如果明天不用她跟会的话,她确实可以到处走走看看,顺便给吴峥嵘的朋友们送信。她一边琢磨送信之前,应该给人家买点什么礼品,一边打开行李袋,翻找吴峥嵘写好的那几封信。收信人一共有四位,两位是跟吴峥嵘一起扛过枪的战友,另两位是他曾经在北京的同事。这四人都在吴峥嵘人生的关键节点结婚和生孩子送过礼。他不常来北京跟人家见面,双方常年没什么走动。叶满枝特别贤惠地想,既然她来了一趟北京,还是应该帮他好好维护一下朋友关系的。最起码得有点礼数,当面谢谢人家当初送的礼。所以,叶满枝下定决心,明天上街买点好东西,给人家回礼。她从行李包的夹层里翻出四封信。不知是封口没粘好,还是吴峥嵘根本就忘了封口,其中一封信的信纸从信封里落了下来。信封上的收件人叫刘志峰,据说已经复员转业了,目前在北京某个区公安分局当副局长。叶满枝弯腰捡起信纸的时候,正好瞧见了上面所写的内容。与她想象中那种感情真挚,忆往昔峥嵘岁月的话语不太一样。薄薄的一张信纸上,只有笔锋遒劲的一行大字【老刘,这是我媳妇,能帮则帮,下顿酒我请。】
第136章 叶满枝:我,长嫂如母
叶满枝对着四张摊开的信纸凝视良久, 心中五味杂陈。她就说嘛,那天让吴峥嵘给朋友写信,他怎么那么快就写完了!原来只在信纸上写了一句话!而且吴峥嵘那个混蛋, 竟然连内容都懒得改。除了将老刘变成了老陈、老马和冬子, 后面的部分居然一模一样!这是多么真实、质朴, 又敷衍的战友情啊……叶满枝抿着嘴生了会儿闷气,面前的四张信纸, 让她那颗贤惠的, 想要表现的心, 显得有点多余。她要是真的买了礼物上门给人送信, 这几个朋友兴许还会写信或打电话调侃吴峥嵘呢。又盯着信纸上那句“这是我媳妇”看了一会儿, 叶满枝心里好气又好笑,隐约还有点愉悦。她收起信纸,而后翻出了自己的钱包。透明的塑料夹层后面, 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她扒着夹层, 窸窸窣窣鼓捣了一阵,不多时便从合影后面抽出一张2寸相片来。相片上的男人穿着军装礼服,神情严肃, 目光坚定,肩上的五角星和胸前的军功章一样耀眼夺目。她将这张相片要过来时,给出的理由是, 穿军装打领带的吴峥嵘比较罕见。实则是因为这张相片上的吴大博士, 看起来年轻英俊,还有种成熟男人的奇异魅力。既有军人的威严,又有高知的睿智, 反正完完全全长在她的审美上。叶满枝捏着相片边边,与上面的男人对视片刻。然后, 她曲起拇指和中指,在对方的脑门上弹了一下。混蛋吴峥嵘,浪费她感情!吃你媳妇一记脑瓜嘣!对着相片单方面输出了一阵,她又弥补似的在那张惹人稀罕的脸蛋子上啵了一口,掏出手绢在相片上擦了擦,无事发生一般,重新塞回了钱包夹层里。*前一晚的小意外并没有影响叶满枝的心情。翌日一早,刚吃过早饭,她就陪同夏竹筠和贺处长,前往开会的大礼堂了。全国工业政治工作会议的开幕时间是周一上午九点。九点之后,仍留在会场外的,要么是记者,要么是领导秘书。目送夏竹筠进入会议厅以后,叶满枝并没马上离开。秘书扎堆的地方,也是消息最多的地方。她难得能碰到这么多外省市的干部,还想凑过去听听热闹呢。因着时常跟随领导进京开会,碰面的次数多了,秘书们渐渐就混熟了。其他人三三两两聊天时,叶满枝找了一个女同志比较多的人堆,自然而然地挤了进去。几人正在谈论丝绸总公司刚在杭州举办的那场丝绸展。二十个优秀产品中,江苏占8个,上海占4个,北方只有北京和山东各评上一个。一位江苏女干部指向自己脖子上的丝巾,介绍说是她们吴江印染厂获奖的产品。叶满枝仔细瞅了瞅那丝巾,打眼一瞧就是好东西。“丝织品确实是江南的强项,不过,这几年北方丝绸的工艺也进步很多。我之前得到一块真丝双绉的料子,好像是北京丝绸厂生产的,做夏天的衬衫和裙子特别凉快。”“你还蛮识货的,”来自上海的大姐笑道,“去年搞生产竞赛的时候,我们市里派了师傅去北京丝绸厂做过技术指导,经过调整以后,北京这家厂的工艺确实精进了不少。”叶满枝不关心谁家的丝绸更好,她站在人堆里旁听半天,抓住一个关键信息。“孙主任,你们去年跟北京搞过生产竞赛啊?效果咋样?哪边获胜了?”叶满枝问。“嗯,我们组织轻工企业竞赛了半年,今年春节前才结束的,”孙主任含蓄道,“效果挺不错的,十七家企业各有胜负,我们这边有九家企业取得了佳绩。”也就是说,北京和上海搞生产竞赛,上海以9:8的成绩略胜一筹。叶满枝心里隐隐有点不妙的预感。这两个城市刚组织过大规模的生产竞赛,今年还会再次参加其他竞赛吗?……领导们的会议要开一整天,秘书不用一直在会场外面守着,凑在一起寒暄一阵,很快便散了场。叶满枝出门时,包里并没带吴峥嵘写给朋友的信。人家的战友关系挺铁,似乎并不需要她多此一举,而且她也实在不好意思将那样的信送进人家手里。所以,她索性就不去送信了,节约时间多逛几个景点。首都的柏油马路宽阔又平坦,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叶满枝挎着照相机,独自漫步在初夏的长安街上。从会场一路溜达到人流如织、店铺林立的西长安街。瞧见“大地西餐厅”的招牌时,她站在门口迟疑了一阵。独自跑来北京吃西餐,似乎有点奢侈。不过,反正周围没人认识她,她腰包里还因为“穷家富路”,带了三百块现金,奢侈一回应该无妨吧?本着再苦不能苦自己的原则,叶满枝并没迟疑太久,推门便走进了“大地西餐厅”。她早上在驻京办吃过早饭,其实并不饿,点了一份奶汁烤杂拌配酸面包,又在服务员小姑娘的建议下,加了一杯咖啡,就将菜单还了回去。上午来西餐厅用餐的客人并不多,除了她这个外地客,只有隔壁桌坐着两个女同志。“队长让你排什么戏,你就排什么戏,跟他拧着来,对你也没好处。”“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更年轻的姑娘说,“我的《四郎探母》排得好好的,他说换就换,非得排什么现代戏。你看那现代戏排出来有几个好看的!”另一人劝道:“有人在报纸上说《四郎探母》丑化杨家将,美化了叛国投敌的杨四郎。你说这出剧目还怎么演下去?队长的话不无道理,咱们排一出现代戏,宣扬‘一厘钱’精神,其实也很有意义。”非礼勿听。叶满枝没想偷听人家的谈话,但是她们两桌并排靠着玻璃窗,身后的对话自个儿往她耳朵里钻。距离大地西餐厅不远,有个长安大戏院,叶满枝猜测,隔壁这二位也许是京剧演员。她学着人家的样子抿了一口咖啡,被药汁子似的味道苦得咳嗽。斟酌着加了两勺砂糖,又把喝剩的半杯牛奶倒进咖啡里,折腾了半天,总算没那么苦了。叶满枝暗暗吐槽自己花钱遭洋罪,翻开手边的《北京日报》,找到早上匆匆扫过一眼的那篇报道《从“一厘钱”精神谈起》。一边喝着加了糖和牛奶的咖啡,一边认真浏览这篇报道。所谓的一厘钱精神,其实就是勤俭建国,增产节约。最先提出这个口号的是北京墨水厂,这个厂从每件包装材料节省一厘钱做起,实现了扭亏为盈。而后又有其他厂举一反三,从节省一厘钱,变成节省一分钟,或是一根火柴。从两个姑娘的谈话来看,报纸上宣传“一厘钱”精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事儿在北京应该挺火的,否则他们那个队长不会专门排一出现代戏,配合一厘钱精神的宣传。宣传一厘钱精神,确实比《四郎探母》有意义。如果戏院真的有这出剧目,她愿意花钱进去看一看。叶满枝吃了自己点的奶汁烤杂拌,又就着那杯咖啡,把一份日报看完了。终于舍得离开环境清幽的西餐厅,前往下一站。到北京看一折子京剧还挺应景的,经过长安大戏院的时候,她特意瞟了眼门口的节目表。今天有两出剧目,《赵氏孤儿》和现代戏《一厘钱》。叶满枝精神一振,毫不迟疑地买了张门票,走进戏院看了《赵氏孤儿》。不是她不支持一厘钱精神啊,可是,来北京欣赏京剧,还是传统剧目更有韵味呀!*领导们开会从早忙到晚,叶满枝像接送她家吴玉琢似的,早上把人送进会场,晚上去会场门口接人,白天就可以自由活动了。两天的时间,她去了天安们、故宫、王府井,斥巨资吃了烤鸭、炸酱面和卤煮火烧,本来还想约小姑子吴岫岚一起吃老北京涮肉,但是电话拨过去无人接听,她便只能作罢了。按照她的计划,第三天可以乘车去天坛或颐和园参观。然而,第二个会议日的夜里,夏竹筠却突发紧急状况,毫无征兆地开始上吐下泻。叶满枝担心她误食了海鲜,眼见止泻药不好使,连忙联系驻京办的同志,连夜将其送进了医院急诊。万幸的是夏竹筠并不是海鲜过敏,只是水土不服,需要在医院挂水。“小叶,你回去休息吧,明天早上再过来就行。”夏竹筠躺在病床上,催促叶满枝回去。“我问过护士了,旁边的病床没人,我在这陪着您,您要是还想上厕所就喊我。”叶满枝当然不能在这时候离开了,在异乡生病正是最脆弱的时候,别说夏厅是她的领导,哪怕只是普通朋友,她也不能把人独自扔下啊!“我带了一斤咱们滨江的大米,我妈说吃家乡的饭能治水土不服,明早我回去给您熬点大米粥,您吃上就好了。”夏竹筠被折腾得脸色蜡黄,虚弱地笑道:“你准备得还挺充分。”“我也是第一次来北京,以防万一嘛。”叶满枝自己大吃大喝啥事没有,那一斤米倒是给经常出差的夏竹筠用上了。夏厅是队伍的主心骨,她倒下以后,叶满枝和贺处长只能分头行动。她负责照顾领导,贺处长去出席最后一天的会议。夏竹筠对这场会议非常重视,将贺处长喊到病床边叮嘱了半天。她不是重视会议内容,而是重视参会人员。这次的会议是全国性的,各省市的工业厅和工业局都派了代表出席。她在会议的前两天,已经联系了北京、上海、天津工业局的领导,透露了想要组织轻工系统同产品竞赛的意思。但是,除了天津的一个副局长表示出了明显兴趣,另两个城市都没松口。她想让贺处长再找机会跟北京的同志谈一谈。相比于上海,北京距离滨江更近,双方相互派员学习的话,可以节省路费和时间。不过,最后一天的会议结束后,贺处长却并没能带回确切消息。“张副局没有直接回绝,但他的意思是,北京和上海在去年已经搞过一次生产竞赛了,如果有北京的企业想要参与竞赛,那就由企业与企业直接对接联系,咱们工业厅和工业局就不要插手了。”虽然没明确拒绝,但也跟拒绝差不多。为了刺激大多数企业的生产活力,夏竹筠想把事情往大了搞。若是没有主管部门的牵头引导,零星几家企业根本就搞不起大规模的社会主义竞赛。夏竹筠皱了皱眉,瞅了眼上方的挂瓶说:“我明天往他们工业局去一趟,亲自跟赵局谈谈。”叶满枝劝道:“您还没康复呢,还是先顾着身体吧。我觉得即使您亲自往市工业局跑一趟,也未必能让他们松口。”“其实夏厅亲自出马的话,应该比我管用的。”贺处长说。叶满枝连忙解释说:“这跟由谁出面没关系,您二位应该还没听说去年两个城市的竞赛结果吧?”“……”“总共17家企业参加竞赛,上海有9家取得了佳绩。双方的竞赛结果是9:8,上海略胜一筹。”夏竹筠问:“你从哪听到的消息?”她这几天一直跟北京的同志打交道,还真没听他们提过竞赛结果。如果上次比输了,那避而不谈就合理了。“我在会场外面等您跟贺处的时候,听上海那边的一位秘书说的。”夏竹筠靠在病床上叹道:“如果真是这样,那跟咱们搞竞赛,对北京来说好处有限,赢了是应该的,输了惹人笑话。毕竟已经栽过一次跟头了。”对啊,所以叶满枝才劝她别去北京工业局折腾了。拖着病体,去了也是白去。贺处长却笑道:“我觉得未必没有出路,兴许人家还想通过咱们找回面子,一雪前耻呢。”他能被夏竹筠带来出差,肯定有几分过人之处。贺处长也是个很有闯劲的人,当即便表示明天替夏竹筠去一趟北京工业局。夏竹筠没给他泼冷水,当面鼓励了一番,但是等人离开病房后却叹了口气。叶满枝这种小喽啰,对高层决策束手无策。连夏竹筠出面都不好使,她这样的小秘书就更不管用了。她能做的,只有照顾好领导,让领导早日康复。夏竹筠心里搁着事,当晚失眠到很晚都没能睡着。病房里的其他病患已经出院了,叶秘书尽职尽责地陪领导聊天解闷,挑拣着讲起了这几天在北京的游玩见闻。还提到了最近很火的“一厘钱”精神。“北京当地的好几家报纸都报道这个一厘钱精神了,宣传特别到位,连长安大戏院都排了一出现代戏宣扬一厘钱精神……”说到这里,叶满枝扑棱一下从自己的病床上坐起来,望向对面的夏竹筠。“领导,您说咱借助媒体的力量咋样?”“嗯,怎么借助?”“就是让报纸报道咱们想跟北京的企业搞生产竞赛呗。”叶满枝异想天开道,“咱们在报纸上发一个类似于战书的告示,代表省内的企业向北京的企业广发英雄帖。将咱们有意向参加社会主义生产竞赛的企业罗列出来,而北京这边,谁有意愿参加同产品竞赛谁就报名呗。”夏竹筠没对她这个堪称大胆的想法给予评价,只是冷静地说:“本地报纸在刊印之前会由相关部门审核,如果人家不想搞这次竞赛。你广发的英雄帖,很可能无法发表。”叶满枝:“……”哎。她又丧气地重新躺回了枕头上。在同一个病房里同甘共苦了两天,叶满枝与夏竹筠已经很熟悉了。这会儿便少了几分顾忌,直截了当地问:“领导,要是有报纸能刊登‘英雄帖’,咱们刊登不?”夏竹筠沉默了很长时间,权衡过利弊以后,爽快地说:“可以。但是像你那样直白地跟人家下战书肯定是不行的,要好好斟酌,措辞要更委婉一些。”“那我明天想想办法,找一家不受本地监管的报纸。”夏竹筠在医院挂了两天水,之后就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了。回到驻京办以后,叶满枝将她送回房间,然后跑去楼下,找了驻京办接待处的黄处长。“黄处,咱们驻京办能联系到《人民日报》或是《青年报》这种大报的记者吗?”黄处长说:“我跟《人民日报》的一位记者有联系,不过最近市里有几个大活动,人家在外面跑新闻,未必能约得上。夏厅再有三天就该启程回滨江了吧?”叶满枝点点头。他们这次的北京之行总共六天,前三天开会,后三天处理社会主义竞赛的事宜。原本时间挺充裕的,没想到会遇到意外。北京到滨江的火车,每周只有一趟。如果火车票改期的话,他们又得耽搁一个礼拜,夏竹筠不可能在外面逗留这么长时间。叶满枝在心里快速划拉了一下自己的人脉。她有俩同系师兄被分配到北京的大单位了,不过人家刚来北京两年,未必能联系到报社记者。除此之外,她在北京只认识五个人,一个是她小姑子吴岫岚,另外四个是吴峥嵘的朋友。相比于还没见过面的四位朋友,找小姑子吴岫岚显然更靠谱一些。岫岚大学毕业后在中科院的化学研究所工作,兴许能有点高级人脉。要是小姑子也没办法,她再找吴峥嵘的那几个朋友。叶满枝打定了主意就给岫岚打了电话,这回她实验室的电话接通了。姑嫂俩相约在研究所对面见面,然后一起去吃老北京涮肉。叶满枝跟夏竹筠打了招呼,便乘车前往化学研究所。她提早到了一刻钟,站在马路对面等小姑子。望着研究所门口中科院的牌子,叶满枝不由感慨,吴峥嵘和吴岫岚不愧是亲兄妹。老吴家这一辈唯二的两个大学生,如今的归宿都是研究所。而且很巧的是,这兄妹俩都是婚姻困难户。当初吴峥嵘26岁还没结婚,已经是家里的另类了。现在吴岫岚也26岁,也没结婚,跟她哥走了同样的路。吴家父母长辈都不在北京,想对她催婚都力不从心。叶满枝寻思着小姑子的婚事,又望向研究所的大门,不一会儿就看到一个穿着蓝色裙子的俏丽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她正想挥手示意时,却见大门边有位个子很高的年轻男人突然迎了上去。叶满枝在心里哦吼了一声。看来她公婆不用操心闺女的婚事了,这明显是有情况呀!她站在马路对面,很识趣地没有上前打扰。然而,事情的发展似乎与春心萌动,风花雪月什么的不沾边。面对忽然冒出来的男人,吴岫岚脸上显见的不耐烦,与对方交谈几句就想绕过人离开。年轻男人仗着身高挡在她身前,将去路堵得死死的。吴岫岚尝试了几次都没能脱身,脸色愈加难看,拧眉与年轻人说了什么。这会儿正是下班时间,不断有熟悉的同事走出研究所大门,从纠缠的两人身边经过时总要好奇张望两眼。叶满枝原本不想插手小姑子的感情问题,可是看到这一幕时,下意识便蹙起了眉头。有什么事不能换个地方说?非得堵在单位门口,影响女同志的名声!吴岫岚本就是大龄未婚女青年,在单位也算是名人。经过今天这一出,不知又会传出多少风言风语来。叶满枝避让着往来车辆,快步穿过马路。来到两人身后时,不但看清楚了小姑子涨得通红的脸和冒火的眼眸,还听见面前的大高个用调笑的口吻说:“你不是泡在实验室,就是回家呆着,能跟谁有约?你哥说你没对象啊……”叶满枝走上前,在对方的肩膀上拍了拍,“同志,有什么话不能去别处说?干嘛非得堵在研究所门口?那么多人瞅着你,你怎么不知道害臊呢?”“你谁啊?”年轻人丢了面子,语气不善道,“我们在哪讲话跟你有什么关系?”叶满枝上前几步,挡在小姑子面前,十分有长嫂风范地说:“你听她哪个哥说过她没对象?我是岫岚的亲嫂子,长嫂如母,你想跟她说话,得先经过我同意!”“……”吴岫岚眼神复杂地望向母鸡护崽似的叶满枝。这位比她还小一岁呢,而且明明是她二嫂……
第137章 吴玉琢:我要去北京啦!
叶满枝只听说过川剧变脸, 至今还没看过,但她觉得真的川剧变脸,可能也不过如此了。面前的青年听了她的自我介绍后, 变脸比翻书还快。刚刚的不耐烦旋即被热情的笑容取代, “您是岫岚的嫂子啊?之前怎么没听说嫂子来北京呢?”叶满枝态度不变, 像个严肃的教导主任,用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两眼, 板着脸说:“我早就来了, 最近一直在北京, 过阵子她二哥也会来。”这青年其实长相不赖, 浓眉大眼国字脸, 是很多丈母娘会满意的长相。但他说话时拖腔带调,带着点玩世不恭似的调笑。结合他话里透露出的信息,越看越像那种家境优渥, 被家长惯坏的纨绔子弟。青年笑呵呵道:“我叫程学松, 嫂子难得来北京一趟,我请您跟岫岚吃个便饭吧?”要不是见过他之前那副嚣张嘴脸,叶满枝还真可能被他蒙蔽了。她不为所动道:“不用了, 我约了岫岚谈事情,吃饭就免了。不过,小程, 有几句话我得跟你说道说道。”“……”吴岫岚不合时宜地扬起唇角。程学松比她还大一岁呢, 到了她二嫂嘴里,就成“小程”了。叶满枝没管这两人是怎么想的,让程学松跟她走出研究所的大门, 自顾自说道:“小程,岫岚是我们家的掌上明珠, 在她的择偶问题上,无论是父母,还是我们这些哥哥嫂子,都完全遵从她的个人意愿。我们是革命家庭,岫岚本身也足够优秀,容貌漂亮,大学生,还是中科院的研究员,以她这种条件,别说她现在才二十来岁,哪怕等到三十来岁再结婚,我们家也不着急。”“她有足够的时间为自己挑选一名优秀的伴侣。小程,咱们是第一次见面,我还不清楚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不过,能与岫岚的哥哥相熟,想来你也是一名很优秀的男同志。”“但我觉得你今天的行为非常不可取,岫岚还要在研究所工作,你在她单位门口跟她拉拉扯扯,很容易被她的领导和同事撞见。岫岚在事业上是有追求的女同志,在单位里一直有成果产出,闹出男女关系的绯闻,掩盖她在事业上的光芒,对她来说是很沉重的打击。”“无论是普通朋友间的来往,还是你主动的追求,都应该拿出诚意,主动为她的处境考虑……”叶满枝巴拉巴拉讲了十分钟,程学松几次想插嘴反驳,都没能找到机会。等到她彻底停下的时候,由于想说的话太多,程学松反而不知该先说哪句了。他张了张嘴,在心里暗骂一声“卧槽”。他瞅瞅吴岫岚这个嫂子,瞧着好像年纪不大,可是讲起话来怎么跟他那个当妇女干部的妈似的?叶满枝瞥他一眼说:“小程,请你以后不要再来单位找岫岚了。”程学松这回终于有话说了,“她这么大的人,交朋友的事你也管啊?”“交朋友我不管,但你不要来单位跟她交朋友。这是她工作的地方,不要因为私事影响她的工作。”叶满枝摆出夏厅的经典抱臂动作,昂着下巴说,“你下次要是再敢来单位纠缠岫岚,我们就报公安,说你耍流氓!”她对小姑子的交友问题不想过多干涉,有些人可能表面不靠谱,芯儿里其实还可以。但是在单位门口闹绯闻是绝对不行的。还是那句话,吃饭的地方不拉屎。岫岚这份工作多好多体面啊,凡是有可能影响饭碗的事情都要及时掐灭。叶满枝完全不在乎程学松的脸色好看或是难看,不怎么客气地将人敲打了一番,就拉上小姑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两人按照之前的约定,去了吴岫岚推荐的馆子吃老北京涮肉。点好了锅子和涮菜以后,叶满枝问:“那个小程是什么来头?他是你哪个哥哥介绍给你的?”反正肯定不是吴峥嵘。她家吴大博士向来眼高于顶,不屑于跟这种纨绔子弟为伍。“不是我哥介绍的。程叔叔跟咱爸是老战友,双方父母有点来往。”吴岫岚将羊肉放进锅子里,皱眉说,“程学松前几个月刚被调来北京工作,程叔叔想让我俩交个朋友,相互关照一下。”吴程两家算是门当户对,吴岫岚最初并不排斥与对方来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先以交朋友的名义相互认识一下,没什么不好。但是接触了几次以后,她觉得自己与程学松相处不来,两人并不合适。程学松性格强势,为人自我,而且情绪总是阴晴不定,上一秒对人恶语相向,下一秒就能玩笑似的抹过去,重新换上笑脸。吴岫岚独自在北京生活了好几年,几乎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工作上,她哪有精力揣摩对方的心思啊?再者,就像二嫂说的,她家是革命家庭,她又是吴家最小的孩子,父母兄姐都很娇惯她,尤其她还是家里唯一考上大学的女孩,向来是别人哄她,她从来不用哄别人。程学松仗着出身好,又有几分姿色,行事非常自我霸道,好似全世界都得迁就他,围着他转。吴岫岚觉得双方不是一路人,反正只是刚认识的普通朋友,接触两次就渐渐疏远了。没想到对方竟然莫名其妙开始追求她了,还从她堂哥那边打听了她不少私事。程学松像今天这样来单位找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频繁的纠缠让她有点心烦,碍于双方父母的交情,她又不好真的撕破脸。叶满枝盯着咕嘟冒泡的锅子,建议道:“你应该把北京这边的情况和你的想法如实告诉父母,否则咱爸妈还以为他是什么好人,想撮合你俩呢。你要是不说的话,我就要给咱妈写信提一提了。你独自在北京生活,要注意安全。”她瞧那程学松有点纨绔性情,被岫岚拒绝后,不像是能轻易善罢甘休的。吴岫岚“嗯”了一声,“我找机会跟咱妈说说。”叶满枝沉吟片刻,从包里翻出吴峥嵘写给朋友的信。然后用钢笔,把其中一封信上的“媳妇”二字涂掉,在下面重新写下“妹妹”。“呐,这几个人是你二哥在北京的好朋友,你独自在北京生活,身边没个亲人,要是再遇上小程这样的人纠缠你,你就去找这几个人帮忙。其中有一个还是公安局的副局长呢!”叶满枝一直生活在滨江,父母、亲戚朋友、男人孩子,全都在身边。她其实很难想象小姑子这种独在异乡的生活要如何过。吴岫岚接过那几封信,看到上面的内容后,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这是我哥给你写的啊?”“嗯,这几个朋友跟他关系都挺好的,你有事找人帮忙,他们能帮肯定会帮的。”吴岫岚哈哈笑道:“我哥居然会帮你写这种信,对媳妇就是不一样。这个刘志峰我早就认识了,当初我二哥可没有这份耐心,他没帮我写介绍信,只给了一个地址和一个单位电话就把我打发了。”叶满枝被调侃得不好意思,故作正经道:“你哥当了爸爸以后,性情大变,现在内心可柔软了。”这话不知又戳中了吴岫岚的哪个笑点,刚夹起的涮肉掉回锅里,她又呵呵笑了起来。她二哥当了爹以后,每年来北京出差时都会与她见面。她咋没感觉出他内心柔软呢,明明还是以前那副不可一世的死样子。叶满枝转移话题,说起了此行的正事,“岫岚,你认识报社的记者吗?”“认识,我有个朋友在《北京晚报》当编辑。嫂子,你找记者干嘛?”叶满枝大致介绍了她们面临的情况。“除了这个同学,你还认识其他大报的记者不?就是《人民日报》和《青年报》那种大报社的。”“那种的不认识。”吴岫岚想了想说,“要不我帮你问问我老师吧?她认识的人多。”“也行,你帮我问问吧。”叶满枝没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小姑子身上,吃完涮肉,又一起夜游了中山公园以后,她回到驻京办好好规划了一下,准备明天上午去拜访一下吴峥嵘的朋友,请人家帮帮忙。然而,次日一早,她刚送夏竹筠和贺处长出门,便有个《光明日报》的记者将电话打到驻京办找她。对方在电话里说,十点之前有空,可以跟她聊聊新闻线索。叶满枝没什么新闻线索,但还是大胆答应下来,问清楚对方所在的方位后,与她约定在大地西餐厅碰面。那边环境安静,她可以请记者朋友喝咖啡遭洋罪。……小姑子帮她引荐的这位记者叫祁俪,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同志,进入西餐厅以后,打量着内里的环境问:“叶同志,您经常来西餐厅吗?怎么约在这里?”她当记者的时间不短了,很多人更习惯将谈话地点约在茶馆里。来西餐厅的可不多见。叶满枝没要菜单,很洋气地直接点了两杯咖啡,笑着说:“我第一次来北京,待了还不到一周呢,怎么可能经常来西餐厅!说起来也真是巧了,我寻思好不容易来一次北京,无论如何得下一次馆子吧,当时正好走到这家西餐厅门口,我就误打误撞走进来了!”祁俪笑笑说:“嗯,这里环境不错。”“呵呵,我请您来可不只是因为环境清幽,”叶满枝伸手向窗外指了指,“距离这边不远,有个长安大戏院,您知道吧?”“嗯。”祁俪是老北京,对这一带很熟悉。“我上次来吃饭的时候,偶遇了戏院的两名京剧演员,无意间听说他们排了一出名叫《一厘钱》的现代戏。出于好奇,我打听了一下戏剧的内容,这才听说了北京墨水厂,以节省一厘钱的精神,实现了扭亏为盈。”“后来我找到报纸,翻阅了近期的相关报道,深入学习了‘一厘钱’的精神以后,不得不感叹首都不愧是首善之都,北京墨水厂的做法很好,首都媒体记者的宣传工作也做得很好。像我这样初来乍到的人,只靠一篇报道,一出现代戏,就学习了一厘钱的精神。”祁俪在本子上简单记了几笔,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听到现在,她其实还没搞懂这位叶同志,想给她提供什么新闻线索。不过……她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这杯咖啡还是值得花费时间等待的。叶满枝感叹了一番首都的繁华和首都人民思想作风上的进步,终于切入了正题。“祁记者,我是跟随我们省工业厅的夏副厅长,来北京开会的。我们夏厅长听了首都这边‘一厘钱’精神的事迹后,也很受触动。很想把首都的先进精神带回我们滨江去。”“其实,我们省里正准备与北京、天津、上海等大城市,展开轻工系统的同产品竞赛。”祁俪放下咖啡杯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四个省市搞产品竞赛,算是个大新闻了,要是真有这样的决定,她不可能听不到风声。“目前还在筹备阶段,”叶满枝笑道,“各省市搞社会主义生产竞赛,组织比学赶帮超活动,不是什么新鲜事,我们本省内部几乎常年在搞竞赛。但是大家以前的侧重点是什么呢?是看比赛结果,也看哪个厂提前完成生产计划了,看的是比、赶、超。”“主席同志教导我们,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我们这次活动的侧重点准备放在‘学’和‘帮’上,深入开展比先进、学先进、赶先进、帮后进的运动。”“向北京、天津、上海等优秀城市的先进企业学习,不但要学习生产技术上的单项经验,大搞技术改革和技术革命,还应该学习人家的思想作风和管理经验。”见到对方开始动笔记录了,叶满枝露出一个微笑。“就像这次北京发起的学习‘一厘钱’精神的活动,也十分值得我们学习。我们工业厅的夏副厅长已经说了,在这次竞赛中,要学习北京的先进经验,将‘一厘钱’精神,带回到我们滨江去。如此一来,一个地区、一个单位的精神财富,就可以成为社会主义建设的社会财富了。”祁俪颔首,搞省际竞赛还算有看点,尤其他们提出了新的观点学习先进的思想作风。“一厘钱”精神是北京近期的热点,而比先进、学先进、赶先进、帮后进运动,也属于中央一直在提倡的。只看这些内容的话,勉强也算有些新闻要点。这位叶同志是陈教授介绍的关系,这种新闻虽然中规中矩,但是看在陈教授的面子上,她还是可以帮忙润色一下,找个机会发表的。听到这里,祁俪一直以为叶满枝只是想找个国字头大报,帮他们宣传近期的工作成绩。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接着问:“你们这次的活动准备什么时候正式开始?有竞赛签约仪式吗?大概要竞赛多长时间?”这是常规问题,她随口一问,对方如实作答就可以了。岂料,小叶秘书却叹了一口气,一脸愁容地问:“祁记者,只听我刚才的那番介绍,您觉得我们这次活动怎么样?”祁俪能说啥,只能客气地说:“挺不错的,旧瓶装新酒,这样的工作能搞出新意不容易。”“对呀,我们都觉得这次的活动非常有意义,也是我们向首都人民学习的一个机会。”叶满枝凑近她,小声说,“北京这边没有直说不参加社会主义竞赛,但是工业局不会出面组织大规模的竞赛……”祁俪经常跑新闻,对这种事情门儿清。很快便听出弦外之音,这边的工业局可能不想参与这次竞赛。话到此处,她终于被勾起了一些兴趣,也低声问:“他们为什么不组织竞赛?”“哎……”叶满枝踌躇了一阵,用更低的音量制造神秘氛围,“您是陈教授的朋友,跟我们是自己人。我可以跟您交个底,但您可千万别写到报纸上啊!”祁俪心里的好奇更甚,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自己人”点点头,保证不将内情发表到报纸上。叶满枝用勺子搅和着咖啡,犹犹豫豫好半天,将对方的胃口吊得足足的,才终于开腔。“他们去年与上海组织过生产竞赛。竞赛嘛,有赢就有输……”祁俪出神回忆了一下。这种竞赛活动,通常是刚发起那段时间的水花最大,各家新闻单位争相报道。但是一场竞赛的战线要拖三个月到半年,等到竞赛出结果的时候,相关报道,大多是介绍各厂在竞赛中取得的成就。至于最终的整体成绩,似乎很少有人报道。毕竟有赢就有输,报道出来总会得罪一方。祁俪问:“你觉得他们是怕输才不想参加这次省际竞赛的?”“这个不好说,”叶满枝笑了笑,“不过,北京这边不想参加,但天津的同志还挺积极的,我们夏副厅长今天去跟天津的同志商量细节了。哎,就是可惜了这次机会。我们来北京之前,对首都的期望还是很高的,没想到会以失望收场。”“不怕您笑话,我之前还有些负气地跟领导说过,实在不行就面向北京的轻工企业,在报纸上发个挑战书,看看有没有企业敢于揭榜,与我们比一比赛一赛,顺便相互派员交流学习。毕竟首都的企业,在技术和思想上都是很先进的,我相信大多数企业和职工都不会怯战。但领导觉得这样做太不稳重了,把我批评了。”闻言,祁俪特意抬头看向她,唇边带出一抹了然的笑。她心说,这小叶秘书看上去是个直性子,但话里的弯弯绕可真不少。年轻人还挺有意思的。她看了眼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一会儿还有个采访。”叶满枝问:“祁记者,我这个新闻线索能报道吗?我只是秘书,关于这次社会主义竞赛的具体内容,我了解的有限。我帮您跟夏厅长约个采访时间怎么样?我们夏厅能讲得更全面更有深度。”祁俪说:“那就定在今天下午吧,四点钟左右。”*叶满枝在北京干劲十足,与记者合作,广发英雄帖的时候,滨江这边的吴峥嵘已经带着闺女坐上火车了。父女俩并排坐在座椅里,吴玉琢小同志还似模似样地举着一张北京地图研究。“爸爸,天安们在哪啊?咱们这次能看到天安们吗?”吴峥嵘随手在地图上的某一处指了指,认真答道:“要看时间安排,咱们不一定有时间。”吴玉琢盯着那一点仔细瞅,果然在上面看到一个小房子的图案,而且图案上的三个字她都认识!像是得到了鼓励一般,她又把妈妈在家念叨过的那些景点名称全都问了一遍。在地图上找到相应的位置后,终于满意了。她坐在座椅里安静看了会儿窗外的风景,没多久又忍不住仰头问:“爸爸,咱们什么时候吃饺子啊?”吴峥嵘瞄了眼手表,时间不早,再不吃就该下车了。于是,从布口袋里翻出了专属于她的那只圆形铝饭盒。饭盒盖子打开,里面躺着五只个头不大的饺子,正好够她一个人的量。他将勺子递过去,让她自己吃。叶来芽去北京出差以后,吴峥嵘独自肩负起了带娃的重担。其他的都好说,就是孩子想妈妈,还有洗澡的问题不容易解决。因着有个被评为“市级卫生积极分子”的妈妈,吴玉琢也是个相当讲究个人卫生的小同志。这孩子天热以后每天都要洗澡。但他们夫妻俩在照顾孩子的问题上,一直分工比较明确。比如他负责早起接送孩子上学,给孩子启蒙学习。而叶来芽则负责跟闺女一起吃吃喝喝,做衣服,收拾打扮孩子,给孩子洗澡。自打吴玉琢一岁以后,吴峥嵘就没再插手过闺女的个人卫生问题。这回叶来芽去北京出差,一走十多天,让闺女臭了两天以后,吴峥嵘带着孩子搬回吴家老宅住,将人交给了奶奶和小姑。总算是解决了她的个人卫生问题。但是,对于妈妈的离开,吴玉琢小朋友非常不适应。她跟其他小孩不太一样。其他孩子会在父母刚离开的时候问得勤,时间久了也许就渐渐淡忘了。而吴玉琢正好跟人家相反。叶满枝刚去出差的时候,他们爷俩相处得相当融洽。她知道妈妈去北京出差了,并没过多打听细节。但是,随着时间线的延长,这孩子最近两天总要询问好几遍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昨天夜里还趴在枕头上偷偷哭了。吴峥嵘没办法,只能答应带她去北京找妈妈。按照“上车饺子,下车面”的习俗,叶来芽在出发前吃了饺子,上火车时也携带了一盒。吴玉琢对这些细节记得很清楚。所以,这次跟爸爸去北京之前,她也要求吃了饺子,还让她爸给她往背包里揣了一盒饺子。吴玉琢往圆形的铝饭盒里瞅了一眼,一共五个饺子。她豪放地随手抓起一个有点破皮的,特孝顺地塞进她爸嘴里。然后,自己握着勺子,将剩下的四个饺子,吧唧吧唧全造了。饭盒见底时,有乘务员在车厢前面喊道:“乘客们,北京站已经到了,请大家带好随身行李准备下车!”吴峥嵘拿出手绢给她擦了擦嘴,提着书包说:“走吧,到站了。”
第138章 游泳健将
吴家老宅内。吴奶奶坐在沙发上钩袜子, 每隔几分钟就忍不住往门外望上一眼。“别看了,估计要等到晚上才能回来。”吴爷爷盯着报纸说。“你瞧着吧,有言肯定是哭着回来的。”吴奶奶扔下钩针, 埋怨道, “峥嵘真是越大越荒唐, 小火车和真火车能一样吗?小火车坐上十几分钟就下车了,到时候孩子没在‘北京站’见到妈妈, 岂不是更难受!”滨江的儿童公园里铺了一条两公里长的火车铁轨, 小火车从“滨江站”出发, 途经“山海关”, 抵达“北京站”。一趟儿童小火车, 圆了很多孩子去北京的梦想。今天是周末,吴峥嵘上午就带着有言出门,去儿童公园坐小火车了。吴爷爷说:“他带孩子出门的时候, 你不是也没拦着吗?”“我寻思有言明天过生日, 坐个小火车能让孩子高兴。不过,我刚才越想越不对劲,峥嵘说带她坐火车去北京, 有言还以为能去北京找妈妈呢,早上还要求吃饺子,自己收拾了行李……”他们家习惯过阴历生日, 但吴玉琢的阳历生日是7月1号。因着跟党的生日是同一天, 有纪念意义,这两年家里人一直给她过阳历生日。本来过四岁生日应该挺高兴的,孩子还以为能去北京跟妈妈团聚呢, 结果被她爸虚晃一枪,坐了趟儿童小火车。只凭脑补出的画面, 吴奶奶就已经替重孙女心酸了。吴爷爷被念叨得烦了,摘下老花镜安慰她:“有言现在鬼精灵得很,未必能被她爸骗住,你不要瞎操心了。”老两口在家里担忧的时候,吴玉琢小同志提着一个圆形的纸盒子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进门就大喊太爷太奶。吴奶奶匆忙答应一声,回身去观察她的情况,吴爷爷也搁下报纸,留心打量孩子的表情。瞧着不像哭过的样子,老两口放心了一些。“太奶奶!我爸爸给我买了一个奶油蛋糕!”吴玉琢小同志献宝似的把纸盒子捧给老太太看,“咱俩,还有我小姑奶,咱们仨一起吃!”祖孙俩去饭桌上拆蛋糕盒子了,吴爷爷望向走在后面的孙子,问:“没能见到小叶,有言没哭吧?”“没有,您教她识字的效果挺好,”吴峥嵘放下书包,坐到沙发上,“我刚带着她走到公园门口,就被她发现不对了。”公园大门上方挂着硕大的“儿童公园”的字样,下面还与时俱进地标注了汉语拼音。即将闯入四岁大关的吴玉琢小同志,很快就发现被骗了。吴爷爷对自己的教学成果挺得意,笑问:“那有言没跟你闹脾气啊?”“闹了。但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又不傻。”吴峥嵘想起上午在公园门口的对峙,不由露出一个微笑。吴玉琢身前左侧挎着军用大水壶,右侧挎着自己的小书包,听说只是去公园坐小火车的时候,蹲在公园门口噘嘴生闷气。眼瞧着她那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吴峥嵘适时解释:“妈妈再有三天就回来了,而咱们坐火车去一趟北京要花费近两天时间,等咱们到北京的时候,妈妈早就坐上回家的火车了。”吴玉琢蹲在地上想了一会儿,用手背抹了眼泪,与亲爹如出一辙的长睫毛湿漉漉地忽闪着。“那我还能吃饺子吗?”吴峥嵘:“……”
怎么就这点出息!“能吃,还能坐小火车,那小火车跟真正的火车差不多,开到北京以后,可以在北京站照相,妈妈也在北京站照过相。”“那我能吃奶油冰棍,喝汽水吗?”吴玉琢小同志又问。车车哥哥给她吃过一口奶油冰棍,但当时天气有点凉,她吃完以后咳嗽了两天。之后就再没吃过冰棍了。“可以。”吴峥嵘对明天就要过四岁大寿的闺女相当宽容。妈妈不能回来陪她过生日,爸爸就可以有求必应了。所以,小寿星吴玉琢不但坐了火车,吃了冰棍喝了汽水,在公园玩了大半天以后,还被她爸带去友谊商店,买了一个奶油小蛋糕。如今市里对蛋糕面包类的食品,还在使用高价政策,小小一块奶油蛋糕花了四块钱,换做窝头能买好几锅。吴玉琢自己跑去洗了手,然后将手肘撑在饭桌上,双眼紧紧盯着小蛋糕上的粉色花朵,迟迟不舍得下嘴。她用指尖在旁边的白色奶油上沾了一点点,搁在嘴里舔了一口,欣喜地跟太奶奶挤眉弄眼。“好吃吧?”吴奶奶问,“今天在外面没哭鼻子吧?”“没有啊,”吴玉琢不承认自己哭过,用勺子挖了一口奶油递给太奶,“我坐火车去北京啦,火车上有可多小朋友了。”她把坐小火车当成过家家,还在车上研究了北京地图,吃了饺子,下车以后还看到了“北京站”的站牌。好像真的去了一趟北京似的。唯一的遗憾是没能见到妈妈。*叶满枝是在三天后返回滨江的。她这次去北京出差,加上花在路上的时间,总共不过十来天。她在首都忙忙碌碌、好吃好喝、恣意潇洒,感觉日子一晃眼就过去了。而她家小闺女却觉得时间特别漫长,搂住妈妈的脖子,好似好几年没见过一般。叶满枝捧着闺女的小脸蛋亲了好几口,然后在她背上拍了拍说:“妈妈给你带礼物了,你自己去行李包里找找。”她这次陪领导出差,每天有九毛钱的差旅补助,另外还补贴了全国粮票和工业券。夏竹筠生病期间一直由她忙前忙后地照顾,所以夏竹筠把自己那份工业券也给了她。叶满枝用那些差旅补助,给亲妈买了一双小羊皮鞋,又给闺女买了两条小裙子和一双新皮鞋。裙子是按照大孩子的尺码买的,她回来自己改改尺寸,即使闺女长个儿了也不用担心,两条裙子能穿好几年。吴玉琢小朋友从包里翻出一双红色小皮鞋,盯着鞋面上的蝴蝶结,发出了来自土包子的惊叹,“哇”“哈哈,好看吧?”叶满枝对自己的眼光相当满意,“这是我在王府井挑的,售货员说是上海货,我瞧着样式确实比咱们这边的洋气。”吴玉琢小朋友穿着新鞋在屋里跑了两圈,又很珍惜地将鞋子脱掉收了起来。“宝宝,你现在就把新鞋换上吧。”叶满枝给孩子买的新鞋只大了半码,估计顶多穿一年就要换尺码了。既然如此,那鞋子肯定是能多穿就多穿,天天穿才划算啊。吴玉琢却摇头说:“我晚上睡觉再穿。”“……”吴峥嵘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哪有睡觉还穿鞋的!做什么怪!”“伊伊穿了一双新凉鞋!她说她晚上睡觉的时候也穿鞋!”叶满枝:“……”隔壁周所家有四个孩子,伊伊是最小的女孩,要捡哥哥姐姐的衣服鞋子穿,好不容易有双新鞋当然觉得稀罕。但他们家只有吴玉琢一个,想捡大孩子的鞋子都捡不到。虽然鞋子只有那两双,可是都是新的。真不至于睡觉还穿鞋。尽管如此,得到漂亮新鞋的吴玉琢小同志,还是将鞋子放到了自己的小床边,新裙子也整齐地摆放在枕头旁边。然后,连每天的娱乐项目《小喇叭》广播都没听,不到八点钟就洗洗睡了。只盼着明天一早起床穿着新鞋和新裙子去上幼儿园。叶满枝:“……”
裙子的尺寸还没改呢。算了。她帮闺女熄了灯,关了房门,从房间里退出来。孩子睡得早,对大人还是很友好的。夫妻俩小别胜新婚,熄灯号吹响时,他俩刚做完一套体操。叶满枝趴在男人身上,气息平稳以后,一边抠着面前的凸起,一边跟他讲自己在北京的见闻。“岫岚给咱家宝宝织了两件小毛衣,还给了我一盒子发夹和头花,据说是她休息的时候自己做的。我瞧着做工挺精致,不比百货商店里的差。”“嗯。”吴峥嵘按住她乱动的手指,不让她抠了。叶满枝将手挣脱出来接着抠,又问:“你认识程学松吗?据说是咱爸老战友的儿子。”“听过,没见过。”吴峥嵘没跟父母一起生活过,对父母的朋友圈子并不熟悉。叶满枝把那天见到的情景讲了一遍,对他说:“我看那程学松也就家世还行,其他方面根本就配不上岫岚。但咱岫岚的家世也不差啊,凭啥将就着跟那种男人在一起?岫岚不喜欢他,他竟然还跑去单位堵人了!”吴峥嵘皱了皱眉,对那程学松没什么好印象,更不想在床上谈论这种话题。他被抠得心浮气躁,握住两团丰盈软瓣重新挤了进去。而后封住她发出喟叹的嘴唇,贴着她低声说:“我明天给吴司令打个电话。你只关心我和孩子就行,其他人的事你少管。”叶满枝嗯了一声,听话地不再提外人了。*她感觉自己好像走了半晚上水路,次日去上班的时候,还能回忆起那种颠簸和晕船的感觉。叶满枝整理好心情,先去办公室给自己和夏厅销了假。然后拿出稿纸,写这次去北京的工作总结。她是陪领导去开政治工作会议的,其实没什么可总结的。但她为了省际竞赛的事宜找来了《光明日报》的记者,还让夏竹筠接受了采访。这件事还是有内容可写的。那天祁俪完成采访以后,并没能马上让她们的新闻见报。一行人等了两天,直到准备乘车离开北京的时候,才在报纸上看到了一篇题为《如此竞赛,谁敢接招?》的文章。叶满枝拉开背包的拉链,把那份报纸翻出来,又将新闻内容重新读了一遍。新闻的侧重点放在这次社会主义生产竞赛的几个创新观点上。比如只选择生产单一产品的企业搞竞赛,可以是两家企业,也可以是两个省市间的数家企业,签订同产品生产竞赛协议。又比如,双方可以相互派员切磋技术,大搞技术革新,苦练基本功。比赛结束后,可以举办产品实物和相关指标对比展览会。而且夏竹筠在采访中着重强调,各企业要组成以党委书记、厂长、工程师、老工人为首的四结合班子,既要学习技术,又要学习先进的思想作风和管理经验。叶满枝觉得这次竞赛还是有些新看点的,就是不知道北京那边是否有企业愿意主动接招。夏厅已经与天津工业局的同志达成合作意向了,要是北京也能加入进来,那三个省市之间的工业生产竞赛一定很有意思。叶满枝翻开台历,将后天那一页的页脚折起来,提醒自己到时候往驻京办打个电话,看看有多少企业跟驻京办联系报名了。她与夏竹筠一走十来天,单位里有不少工作没有处理,光是等着夏厅签字的文件就有一大摞。叶满枝跟着领导忙碌了一上午,去食堂吃午饭的时间便有些晚了。她端着饭盒找座位时,发现了正冲自己招手的彭佳音。“佳音姐,最近怎么样?十周年征文活动结束了吗?”“没有。”彭佳音低声说,“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厅里可热闹了。咱们化轻工业处的人员调整刚结束。”给副厅长当了秘书以后,叶满枝严格说起来算是党委办公室的人,但彭佳音仍是习惯性地把她归进了化轻工业处。叶满枝忙碌了大半个月,早就把化轻工业处的人事调整忘到了脑后。这会儿听她提起,连忙打听:“怎么样?是不是可以改口喊赵处了?”“你见了他可千万别乱喊!”彭佳音提醒,“咱们赵科长职务没变。秦处身体不好,又快退休了,他主动退出了处长选拔。这次是邵处补上了夏厅的位置,不过咱们科长没能升上去,新的副处长是综合一科的吕科长。”叶满枝:“!!!”
赵桂林当初可是夏竹筠跟前的第一马前卒,他居然在这次人事调整中失利了?这是大热倒灶吧?“他真没当副处长啊?”“嗯,我最近都不敢在办公室里说话。”赵桂林没能升副处,连带着综合三科的其他人也动弹不得。整个办公室的气氛十分诡异。彭佳音心知自己争不过何平和王勤,原本将希望寄托在秦处退休后的那次调整上。可是,这次赵桂林大热倒灶,综合三科所有人不得寸进,导致她的前途也有些模糊不清起来。彭佳音羡慕地看向叶满枝。她不知叶满枝的秘书工作是自己毛遂自荐来的,只能再次感叹小叶真幸运,被夏厅亲自点将,跳出综合三科,外面就是广阔天地了。因着从彭佳音那里知道了人事调整的结果,下午在秘书室门口见到赵桂林时,叶满枝并没喊出那声“赵处”。赵桂林还是之前那副乐呵呵的样子,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叶满枝总觉得对方身上有股沧桑感。她从桌后站起身,仍像从前那般喊了声“科长”。赵桂林笑道:“小叶,领导现在忙不忙?我想跟领导汇报个工作,你帮我通报一下吧。”“夏厅早就说过,您来了不用通报,直接敲门进去就行。”毕竟是曾经的第一红人,在夏厅跟前的待遇肯定是不一样的。叶满枝这样说,也是想宽慰一下赵桂林。虽然没能当副处长,可他在领导心里的地位非同一般。她觉得赵桂林之所以会大热倒灶,八成是受到了何平和王勤的牵累。一个科室总共四个人,近几个月内竟然有三人被写过举报信。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让外人怎么看综合三科?又怎么看赵桂林这个科长?他跟吕科长本就是旗鼓相当的,两人起点差不多,人家那边没人拖后腿,肯定更受组织青睐啊。叶满枝在心里为赵桂林惋惜,拿了茶叶和暖瓶,进办公室给客人泡茶。夏竹筠当了副厅长以后,对待老部下的态度比以前更温和。叶满枝给赵桂林倒茶时,她正在说这次人事调整的问题。“桂林,你的工作能力毋庸置疑,跟厅里推荐你的时候,我也着重强调了这一点。但你光搞业务不行,还得把科室的管理工作抓起来,四五个人的科室都四处漏风,你让组织怎么放心给你加担子?”赵桂林眯着眼睛笑:“领导,我以后一定吸取教训,加强管理,让大家把精力都放到社会主义建设上来。”“套话就不用说了,”夏竹筠挥手道,“我给你交个底,厅里有意取消综合二科,成立全能公司的省纺织工业公司。另外综合三科的皮革业务,也可能会被剥离出来,成立省皮革工业公司,到时候全省的皮革和皮鞋厂全都上收为省皮革公司的直属企业,管理全省的皮革、毛皮制品行业。”“真的?”赵桂林眼神一闪。“嗯。到时候这两个公司的负责人很可能从咱们厅里抽调,你……”不等夏竹筠将话说完,赵桂林就保证道:“领导,我回去一定按部就班地完成工作,谨慎行事,这次绝对不给您丢脸!”叶满枝提着暖瓶出门,心想,她还是别替人家赵科长惋惜了。要是真的能去省纺织工业公司,或是皮革工业公司当一二把手,肯定比在工业厅当副处长滋润。整个化轻工业处只有不到二十人,即使当了副处长,头上还有处长、厅长,好几重婆婆。可是去了全能公司当经理,手下有几百号人,而且能管理全省的直属企业和全行业。叶满枝坐在秘书室里瞎琢磨,等赵桂林从领导办公室出来时,整个人神采奕奕,身上那股子沧桑感竟然也奇异地不见踪影了。她一边在心里羡慕赵科长,一边佩服夏竹筠。三两句话,外加一个消息,就让曾经的第一马前卒重新焕发活力,愈发忠心耿耿了。哎。叶满枝赶紧拿出稿纸,给领导写发言稿。她也得好好表现,向现成的榜样赵桂林学习呀!*与上次郭厅调任不同,这次工业厅要成立两家全能公司的消息,并没有大规模扩散。至少没人一窝蜂地跑来打听情况。最近厅机关里的热门议题是“怎样度过八小时”。厅长给全体干部开了大会,要求大家的业余生活也要革命化,最近正让同志们探讨,业余生活要如何度过。叶满枝如今是办公室的人,办公室开会讨论时,她也得参加。不过,大家下班后的业余生活真的没什么可说的。这会儿没啥娱乐活动,能看场电影、听个收音机就算娱乐了。大多数人回家都是做饭,吃饭,带孩子。叶满枝属于业余生活相对比较丰富的,她参加了机关舞蹈队,每周能跳两次舞。再就是跟她家吴大博士做二休一有点趣味,但这种事上不得台面,她又不能讲。几个人围在一起,干巴巴地开了一场短会,谁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还是谢主任总结陈词,建议大家把业余生活过得更充实、更有意义。学习、文化娱乐、体育锻炼、逛公园、散步,反正要富有革命朝气。叶满枝没搞懂散步和逛公园要怎么有革命朝气,当天回家就带着全家人和猫狗进行了饭后散步。她原以为这种事情提倡一次也就算了,谁知隔了没两天,党委办公室突然下了文件,要求大家响应省委的号召,与广大人民群众一起泛游江河湖海!厅机关的干部职工要在风浪里、逆流中锻炼身体和意志!叶满枝傻眼地问:“谢主任,什么叫泛游江河湖海啊?”“就是到江河湖海里游泳!对咱们来说,就是去滨江里游泳!现在天气热起来了,厅里要响应省委的号召,一起参加‘横渡滨江游泳比赛’!”谢主任拿着笔记本问,“咱们厅里要组织一支三八妇女游泳队,到时候去参加省里的比赛。小叶,你要不要报个名?”叶满枝:“……”
她虽然会游泳,但是滨江那么宽,她怕自己没那个力气横渡成功啊!不过,听说夏厅带头报了名,并且要担任三八妇女游泳队队长的时候,立志向赵桂林学习的小叶秘书,立即决定舍命陪君子,给自己报了名。这回好了,她的业余生活终于可以革命化了!吴峥嵘得知她要横渡滨江以后,特别热心地为她制定了游泳锻炼计划。还打听了军事学院游泳馆的位置,打算每天陪她去游泳池里训练,争取横渡成功。当然,还不会游泳的吴玉琢小朋友,也被爸爸妈妈带去水池子里泡着了。叶满枝对吴大博士的贴心举动十分感动。要知道吴峥嵘当着研究所的副所长,业余时间也是相当忙碌的,时常要在单位加班。她被男人感动得内心软软,主动调整了做二休一的时间,最近一周都没有休一。然而,这天下班后,她从幼儿园接到她家小漂亮,带上两人的泳衣,一起去了军事学院的游泳馆。刚走进大门,就在墙上看到了一张红底黑字的告示【征服江河湖海!征服一切困难!征服一切敌人!】【发扬大无畏革命精神,在大风浪中磨练意志锻炼本领!】【我军要怀着强烈敌情观念大练水上硬功……】叶满枝:“……”啥意思?1062研究所也算在“我军”范畴内吧?吴峥嵘那个混蛋是不是也得去征服江河湖海啊?他俩到底谁陪谁啊?
第139章 富贵险中求
叶满枝怀疑自己被吴博士忽悠了, 回家找人求证时,当事人却拒不承认。“上级提倡的是征服江河湖海,在大风大浪里苦练硬功, 我陪你们在游泳池里扑腾, 能练出什么硬功来?”“你们研究所真没有这方面的任务?”叶满枝狐疑地看向他。泛游滨江算是今年夏天最热闹的活动了, 省市各单位都被调动了起来,连中小学生都参与进来了, 1062研究所能没有动静?“有渡江活动, 但是不归我负责。我们是科研单位, 搞好科研工作是首要任务, ”吴峥嵘信誓旦旦道, “那是其他单位的训练任务,我们研究所只派了个别同志参与。”叶满枝不死心地问:“你不是个别同志吧?”“当然不是,单位对我有其他安排, 我不需要下水参与渡江。”吴峥嵘往他们那张两米的大床上扬了扬下巴, “别疑神疑鬼了,你闺女快要游到床底下了。”吴玉琢小同志刚开始学习游泳,正是兴趣最浓的时候, 每天傍晚在游泳池里泡半小时不过瘾,回家以后,还要穿着背心裤衩, 套着游泳圈, 手脚并用地在床上游几个来回。床上的床单被褥,被她磋磨得不成样子。叶满枝望向凌乱的床铺,忍住掐自己人中的冲动, 告诫自己那是亲生崽,长得又那么可爱, 她可不能冲动打孩子。好在家里还有个铁面无私的吴大博士,面对那张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小脸时,吴峥嵘还能坚守原则。在小崽掉下床的前一刻,他一把将人提溜起来,随手转移到了墙角。于是,苦练游泳、磨炼意志的吴玉琢小同志,又被她爸拎去罚站了……叶满枝自认是慈母,以防闺女再次因为偷偷作妖被罚站,她第二天就将训练时间从半小时延长到了一小时。把吴玉琢训练得精疲力尽再回家。母女俩提着泳衣和游泳圈返回时,在路口遇到了隔壁周所的爱人。“嫂子,你们这是干嘛去了?怎么造成这样?”叶满枝主动跟邻居打招呼。柳振芳精神萎靡,脚步沉重,身后还跟着四个同样萎靡的孩子。“我们刚从江边回来。”柳振芳瞅一眼神采飞扬的母女俩,语带艳羡道,“我这段时间被老周安排了任务,每天都得带着孩子去江边游泳,我这胳膊腿都跟灌了铅似的,一点都抬不起来了。”她跟着老周调来滨江以后,暂时没出门工作,原本这种泛游江河湖海的活动,跟她没什么关系。但老周接下了单位的渡江任务,最近每天都带着队伍去江里游泳,在大风大浪里锻炼,连带着她和四个孩子,也被他拉去江边训练了。队伍里最小的伊伊,耷拉着肩膀说:“叶阿姨,我快要累死啦,我不想给我爸爸当闺女了,我可以去你家吗?”“哈哈哈,你爸妈要是舍得,我就把你抢过来跟有言作伴。”叶满枝问,“嫂子,墨墨和伊伊这么小,也得去渡江啊?”“都是我家老周的决定,他要带领研究所的几个同志一起渡江,还说自己是陆上猛虎,水上蛟龙。而且要求我们共同参与,锻炼体魄磨炼意志。”柳振芳苦着脸说,“他带着我们练习那什么泅水基本功,累得我腰酸背痛,我寻思反正我们是家属,要不就别参与了吧?结果老周拿了主席同志的《愚公移山》给我看……”“……”叶满枝好悬没笑出声来。她赶忙想了两件悲伤的事情,才没当着人家的面笑场。对面的柳振芳还在大倒苦水:“我们老周说,愚公之所以能搬掉两座大山,就是因为有毅力有恒心。要求我们全家都立下愚公志,刻苦锻炼,泛游滨江!”叶满枝平日里也算口齿伶俐,但她此时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答话,只能学着她家四岁的吴玉琢,一起发出了“哇”的感叹。“小叶,最近没看到你家吴所在江边锻炼,你们不用去江里游泳吧?”叶满枝没说自己在游泳池训练的事,只道:“我家吴所好像有别的工作,没参与渡江。不过我们单位也组织了横渡滨江的比赛,我还是三八妇女队的队员呢。”听说她居然要参加正式比赛,柳振芳心里总算平衡了一些。与她寒暄几句,便拖着沉重的脚步,带着四个孩子,返回了自家小院。她这几天被锻炼得狠了,腰酸背痛手脚乏力,回到家就躺到了床上,连晚饭都没做。老周结束训练回家时,发现家里冷锅冷灶,竟然一口吃的都没有!“今天没做饭啊?”“我手脚都快断了,怎么做饭?”柳振芳瞪他一眼说,“训练和做饭只能选一样,你自己选吧。”“你这样就是缺乏锻炼。”柳振芳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这大院儿里缺乏锻炼的又不止我一个。隔壁的慧兰嫂子,还有小叶,都不用去江里锻炼,怎么非得让我去游泳!再说,你跟吴所都是副所长,吴所还比你年轻好几岁呢,这种渡江的活动为什么不让年轻同志带头?你都快四十了,还折腾什么呀!”“我们单位有自己的安排,你知道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刚才回来的时候,我在外面碰到小叶和有言了,小叶说人家吴所根本就不用游泳!他那么年轻都不去,你去干什么?”老周说:“他有其他工作。你以为横渡滨江是那么简单的?滨江的江面宽,足有一公里,而且水势很复杂,搞大规模的水上活动,很容易出现意外,他被调去应急指挥部了。”“人家能去指挥部,你怎么不知道争取一下?”柳振芳觉得他是榆木脑袋,在单位搞个泛游滨江的活动,还得把自家人捎带上。“这是我们研究所跟其他单位的合作,”老周挥手说,“注意保密条例,不该打听的你少打听!”吴峥嵘建议将研究所的新设备应用到这次的渡江活动中,算是第一次在演习中尝试使用计算机。人家已经代表研究所出面了,他老周要是也去插手,那不是明摆着抢功劳吗?*叶满枝突然觉得,幸福似乎是对比出来的。与隔壁的振芳嫂子相比,她这种在泳池里自由训练的选手,算是相当幸福了。吴峥嵘不加班的时候经常陪她们娘俩游泳,还肩负起了在泳池里看孩子的任务。这让叶满枝身上那股美好的,贤惠的品质,又适时冒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应该对吴峥嵘再好一点。所以最近几天下班后,她经常顺路去副食品商店买香肠、素鸡、猪头肉之类的下酒菜,游完泳以后,夫妻俩一起吃个宵夜,喝点小酒,再干点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他俩刚结婚那年,在广州买到过一本不正经的苏联小说《日日夜夜》,虽然那小说当天就被毁尸灭迹了,但阅览过全文的吴大博士,仍然记忆犹新。有些体操动作由于太过羞耻,曾被叶满枝一票否决过。不过,吴峥嵘发现她最近的心理防线似乎正在节节后退,于是将人抱坐到自己身上骑稳,从记忆里翻出那些被他扔到角落的知识,响应号召丰富了一下夫妻俩的业余生活。叶满枝没去江边搏击风浪,但她去上班的时候,感觉跟在江里游过一圈差不多。夏竹筠捶着自己的手臂问:“小叶,你游泳练得怎么样?有信心成功渡江吗?”“说实话没什么信心,江面太宽了,听说有一公里呢。一公里的路程跑过去都要挺长时间,何况是游过去,”叶满枝叹道,“我到时候争取多坚持一段时间吧。”机关里的活动向来是上行下效。就像当初组织女同志跳舞,很多人都是听说有郭厅牵头,才积极报名参与的。夏竹筠的水性其实挺一般,要不是为了让更多女同志加入三八妇女队,她根本不会报这个名。“你年轻,多锻炼锻炼兴许能成功。”夏竹筠鼓励道,“咱们厅机关的三八妇女游泳队,总共18人,到时候只要有一人能够横渡成功,就算咱们取得胜利了。小叶,你可得加把劲儿!”叶满枝笑道:“反正我最近下班后天天去泳池练习游泳,最好的成绩是一口气游四百米,再多就游不动了,中间要是能休息一会儿,恢复一下体力也许能成功。”“你确实得好好锻炼,江里有风浪,比游泳池难游。”两人一路说笑着来到会议室开会,推开大门之前,夏竹筠还语气轻松地说:“可以考虑安排一条安全船,队员们游累了,还能趴在上面歇会儿。”叶满枝笑着将领导送进会议室,自己留在外面与其他秘书寒暄。最近厅里没什么大动作,她和夏竹筠的日子也跟着松快了。夏竹筠当上副厅长以后,为了刺激企业生产活力,牵头搞起了省际竞赛,除了天津的27家轻工企业,北京那边也有13家企业报名参与竞赛了。尽管竞赛还没正式开始,但夏竹筠已经将前期准备工作做好了,只要负责具体执行的“直属企业处”能认真执行,夏厅就算迎来了开门红。叶满枝没在会议室外面杵着,与其他秘书聊了几句,便返回了秘书室写讲话稿。她原以为这就是一次普通的学习会,结果夏竹筠再次返回办公室时,却皱紧了眉头。三楼的气氛再不复之前的轻松。不用叶满枝特意打听,只过了一个午饭时间,她就从其他同事那里听说了上午的会议内容省工业厅准备关闭一些由非工业部门开办的,生产重复、与大厂争夺原料的小工厂。这些小工厂的数量,可能高达上千家。而非工业部门的范围可就大了去了,像是商业部门、建设交通部门、农业部门等等,都或多或少开办过一些工厂。如今工业厅为了保证大厂的原料供应,勒令关停人家的小厂。这跟抢人家饭碗有啥区别?甚至不是抢饭碗,而是踢翻人家的饭碗了!只要这个计划正式通过,那么工业厅就站在了其他部门的对立面。厅党委似乎有意将这项工作交给李副厅长或夏竹筠。而无论由谁负责牵头,只要接手了这份工作,都将是直接承受众怒的人。如何安抚各方情绪,纵横捭阖,保证这项工作平稳落地,极考验主管领导的能力。叶满枝觉得事情有点棘手,据说,之前精简机关工作人员的时候,负责这项工作的李副厅长,被人找到家里去砸过窗玻璃。如今要关停上千家工厂,肯定会得罪更多人!叶满枝的鸡皮疙瘩一下子就冒出来了。我滴妈呀,领导家的窗玻璃可能都不够人家砸的!夏竹筠要是真的负责这项工作了,那她这样的马前卒肯定也跑不了。她默默关注着党委办公室那边的动静,在心里暗暗祈祷,这种得罪人的事可千万别落到自家头上!在秘书室里紧张了一下午,直到下班前接到三嫂的电话,她才缓解了这种紧张情绪。黄大仙约她下班后在单位门口见面。叶满枝走出去时,对方已经等候在门口了,身边还带着出租车。“嫂子,啥事这么着急啊?出租车今天不用上课呀?”叶满枝在侄子的胖脸蛋上揉搓了一把,“车车,好几天没见到小姑了,想小姑没?”“想啦,”出租车补充,“还想我妹妹了。”“哈哈,有言也在家念叨你和起球呢!”叶满枝爱不释手地摸着他的小胖脸,“嫂子,你们吃晚饭了吗?一起去我们单位食堂吃点吧?”“还是去对面的国营饭店吧,今天我请客,”黄黎往斜对面指了指,“我想跟你说点事。”“哦,那走吧。”无事不登三宝殿,叶满枝早在接到黄大仙的电话时,就有了心理准备。她牵起侄子胖乎的小手,走在前面带路。“咱们市里有二十多家工厂,合办了一个联合工业大学的事,你听说了吧?”黄黎问。“听说了,前阵子不是还上过报纸嘛,市里对这家大学还挺重视的,听说请了不少知名教授和资深工程师授课。”“对,办大学的消息已经传了一两年了。之前我们在厂里打听到的消息是,656厂也会参与这所大学的筹建工作,到时候厂里可以推荐优秀的工程师和技工去联合大学进修,拿正规的大学文凭。”叶满枝问:“我三哥也想去这所联合工业大学读书吧?”“对,”黄黎颔首,“他是厂里的工程师,这几年的工作表现也不错,如果厂里能推荐工人上大学的话,他应该能争取到一个名额。”当初没能去斯大林汽车厂实习,学习最先进的技术,一直是叶满堂心里的遗憾。尽管这两年中苏关系破裂,让他的遗憾少了一些,可是,他想要继续进步的想法一直没断过。刚得知厂里要跟人合办联合大学的时候,他们两口子都挺期待的。去这种大学能学习对口专业,毕业后可以返回原单位上班,工资等级也能直接提升两级。他俩把上大学以后的生活都安排好了,谁知前段时间又突然听说,656厂不再参与联合大学的筹建工作。与之相应的,656厂也就拿不到这所大学的推荐名额了!叶满堂想要去大学进修的希望彻底破灭。“既然没有推荐名额了,那我三哥打算怎么办啊?”叶满枝问。“他就是对学技术感兴趣,不执着于文凭,”黄黎无奈道,“他傻了吧唧的,想找关系去人家大学里旁听,学到了技术,即使没有文凭也行。”叶满枝笑:“这确实是我三哥能办出来的事。”“我寻思既然花费时间去读了书,不拿个文凭回来也太亏了。”叶满枝听她介绍了事情原委,想了想说:“如果三哥想上大学,并不是只有联合工业大学这一个选择。我们工业厅下属有个工业学院,每年会接收各大工厂推荐的优秀人才上大学。这两年让我哥留意一下,如果656厂得到了推荐名额,就让他去报名试试。他现在是工程师了,被推荐的机会还是很大的。”三哥是工人,不是干部身份,无法走调干生的路子参加高考。除了调干生,大学通常不会录取三哥这个年纪的考生。他要是想上大学,最便捷的途径就是通过单位推荐读书。毕业以后,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还能回到656厂工作。黄黎把儿子的脑瓜拧到一边,压低声音说,“我听说656厂有个技术员私下走门路,自己拿到了那个联合大学的进修机会,但对外说是单位推荐的。来芽,你在工业厅工作,能跟联合大学那边搭上话吗?”这种刚成立的大学,生源全都来自单位推荐,在学生的录取工作上,并没有其他大学严格。叶满堂的工龄、资历、技术都符合推荐要求,只可惜656厂没有推荐名额。【如果叶满堂想上大学,那今年就是他最后的好机会。联合工业大学只需要三年就能毕业,而其他工科院校的学制足足有五六年。等到临近大学毕业的时候,学校里可能已经乱起来了。】【到时候他未必能在学校里学到什么有用的东西,留在学校闹革命,还不如让他去读三年就能毕业的联合大学,毕业后回656厂工作更稳妥,还能连涨两级工资。】叶满枝盯着面前快速变换的字迹,不由在心里暗暗皱眉。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看到黄大仙说什么闹革命了。但她每次看到这种话,都是满脑袋问号。她们单位前几天还要求大家的业余时间革命化呢!这都是很平常的工作安排啊!她掩下心中疑惑,整理好心情说:“嫂子,联合工业大学的事我也是刚听说的,明天我去单位帮三哥打听打听,看看这事儿由哪个单位负责。如果有了消息,我给你打电话。不过,你们也别把希望全都放在联合工业大学上,我三哥要是真想去正规大学进修,可以考虑一下其他工业学院。”见她痛快应承了,黄黎也神色放松地点点头。叶家兄妹的感情确实不错,兄弟姐妹之间能相互扶持,总比那些拖后腿的强。叶满枝愿意在她三哥的事情上帮忙,黄黎心里还是承情的。她踯躅片刻,斟酌着开口:“来芽,你以后就一直留在机关里工作了吗?”“对啊,不在机关工作,还能在哪工作?国家把我分配来了工业厅,我这不是服从分配嘛。”黄黎状似不经意地建议:“你当初在街道办工作的时候,其实表现挺好的,不是还在街道办过工厂和农场吗?我觉得你去业务部门工作,才能充分发挥你的才干。”叶满枝被她说得一头雾水,总觉得她今天有点神神叨叨的。正疑惑的时候,黄大仙又开始暗戳戳嘀咕了。【现在看来大衙门确实挺好的,可是过上几年再看,这种单位还真说不清前途如何,与其临阵慌神,不如早做打算。】黄黎对省里那些单位的情况知之甚少,含含糊糊地给小姑子提了醒,算是投桃报李,就没有下文了。因为她的这番提醒,叶满枝吃饭的时候一直心不在焉,在心里揣摩着她听到和看到的内容。黄大仙曾经的战绩实在卓著,几次三番全都应验了。而且她从前几乎没给自己提醒过什么事,哪怕是口粮紧张的这几年,也只是随口说句应该提前存点粮食,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因此,这次被黄大仙直接出言提醒,让叶满枝心里莫名有些焦虑。她胡乱琢磨到半夜,次日早起时,便有些没精神。吴峥嵘在她额头上试了试,问她怎么了。她心里还没理清思绪,只能摇摇头,重新收拾好心情去单位上班。然而,有些事情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她昨天刚祈祷过,关停那些小工厂的工作,可千万别落到夏竹筠头上,今天厅里就公布了消息。即日起,半年之内,即将关闭由非工业部门开办的,生产重复、与大厂争夺原料的小型工厂。而牵头负责这项工作的副厅长,正是夏竹筠!夏竹筠听到消息时表现得很平静,显然,罗厅长已经与她私下交流过了。但这种动人蛋糕的工作,似乎真的没什么人愿意跟她一起干。党委办公室下达了通知以后,一整天的时间里,竟然一个来跟夏竹筠汇报工作的人都没有。像是生怕被领导抓了壮丁一般。叶满枝坐在自己的秘书室里,一会儿想着黄大仙的提醒,一会儿又寻思夏竹筠面临的危局。可是,听从黄大仙的建议去业务部门工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年纪轻,在工业厅工作的时间短,又没领导过处室、科室的工作。厅里为省纺织工业公司和皮革工业公司这类行业公司选拔负责人的时候,根本不会考虑到她头上。若是没点特别的机遇,就只能在厅机关里呆着。她在办公桌后面权衡了一下午,临近下班时,眼见真的没人来找夏竹筠汇报工作,她索性站起身,主动敲门走进了办公室。“领导,咱们这次整改关停工厂的工作,不是成立了领导小组嘛,小组办公室是不是还没人负责日常工作啊?要不您让我当个办公室主任吧?”
第140章 值得吹一辈子的成绩!
一番话说出口之前, 叶满枝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在刚成立的领导小组中,罗厅是组长,夏竹筠是副组长, 负责整改关停的具体工作。作为副组长的秘书, 她或多或少要接触一些有关整改的内容。就像之前去北京, 邀请外省市企业参加生产竞赛,她其实没少帮着跑腿和想办法, 跟办公室主任的作用差不多。反正都要干活, 与其以领导秘书的身份做白工, 还不如在领导小组里正式挂个名。工作做好了, 有她的一份成绩, 做坏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左右谁都知道这项工作有难度。“我这次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算冲动, 工作总有人要做。”叶满枝靠在泳池边大口呼吸。吴峥嵘正儿八经地鼓励:“既然当了办公室主任, 你就好好干吧。咱们大院儿的门卫挺严,应该不至于被人砸破窗玻璃。”叶满枝:“……”
差点就感动了。她随手往男人脸上扬了一捧水,结果误伤了夹在两人中间的小丫头。“妈妈!”吴玉琢吱哇乱叫, 套着她的游泳圈,小鸭子似的游走了。游泳圈上的安全绳还系在吴峥嵘的手腕上,夫妻俩谁也没搭理小鸭子, 继续之前的话题。“夏厅是有成算的人, 她既然敢接手这项工作,肯定会想办法完成任务的。我这样的小虾米,只要跟着领导好好干活就行了。”吴峥嵘替她总结:“天塌了还有个儿高的顶着。”办公室主任是负责领导小组办公室日常工作的, 叶来芽前面有厅长、副厅长顶着,她这样的小干部, 还不够格吸引火力、拉仇恨,谁都知道她就是个跑腿办事的。所以,吴峥嵘对自家窗玻璃的安全并不担心。他看了眼时间,问:“还要再游一次吗?”“不游了,”叶满枝连忙摆手,“你去看着有言吧。”游泳馆的泳池是五十米的,她游完四个来回,感觉自己的肺都快炸了。凭她的体力,能游四百米就是极限,多游一米都是不自量力。“继续坚持每天锻炼吧,”吴峥嵘笑道,“到时候人家都成功渡江了,你却只游个两百米。”叶满枝纠正:“我能游四百米呢!”“要是真的游了四百米,”吴峥嵘问,“你还有体力游回岸边?”叶满枝:“……”
对哦,她总不能在江水中央待着等待救援。到时候那么多人一起游泳,安全船可能救不过来。要不她再努努力,一口气游个五百米?无论如何,今年夏天这个泛游江河湖海的活动,确实能增强体质,活跃生活。她刚开始只能在池子里游两个半来回,如今已经能游四个来回了。再努力半个月,兴许游五个来回也不是梦!……叶满枝一边努力提升着身体素质,一边等着领导小组正式开工干活。继她之后,唯一主动跟夏竹筠请缨的人是赵桂林。赵科长与叶满枝的想法差不多,这次要关停的大多数小厂都是轻工行业的,综合三科管着这一块儿的工作,他想躲也躲不掉,那还不如主动向领导靠拢,稳住他第一马前卒的地位。除了他们俩,就再没有其他科长以上的干部主动请缨了。夏竹筠对这种情况并不着急,这是厅里的重要工作,既然没人请缨,那她就主动点名。化轻工业处、计划处、财务处、生产调度处、供销局,各抽调两人加入领导小组,其中一人必须是处(局)长或副处(局)长。被点了名的处室不可能拒绝加入,那就一起来干活吧。人员到位以后,夏竹筠给大家开了一个动员会,然后让叶满枝这个办公室主任,拟定了一份关停通知,下发给各市和专区的相关部门。再之后就没有任何动静了。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的叶满枝:“???”这就完啦?她跟着夏竹筠,征战过不少大阵仗。像之前评比省优产品、举办食品工业展销会、搞省际生产竞赛,夏竹筠都是那种雷厉风行,说干就干的作风。行事称得上果决。这次轻描淡写地发个通知,显然不是夏竹筠的风格。她一时没弄明白领导用的是什么套路,直到半个月后,有人写联名信,将工业厅的领导小组告到了省人委。联名信上的人名共有三十多人,全是德化专区那边小酒厂的厂长。德化专区的酿酒业很发达,地方国营的酒厂、公私合营酒厂、集体的酒厂,多达两百多家,有的规模大,有的规模小到全厂工人不足十人。除了商业局、供销社这种商业部门,连稍微有点规模的企业,都能开个小酒厂自给自足。这次工业厅要清理的小厂中,至少有两百家是德化专区的小酒厂。联名信被送到了省人委办公厅,这种事情不需要夏竹筠亲自出面,叶满枝作为办公室主任,跑了一趟办公厅,同时见到了三名酒厂代表。她将联名信看了一遍就放到了一边,对办公厅负责接待的张副处长说:“张处,这项工作已经被工业厅转给各市和专区的工业局了,具体执行工作由地方工业局的同志负责。这几位酒厂代表,要是有问题还是找德化专区工业局的同志吧。”除了直属的29家企业,工业厅并不直接管理其他工业企业,都是由专业公司和各专区、市、县分层次进行管理的。要是随便哪家企业出现问题,都要来工业厅闹一趟,那他们每天的接待工作根本就忙不过来。其中一个小酒厂的厂长说:“领导,我们就是找到了工业局,解决不了问题,才来省里想办法的。”叶满枝很为难似的叹口气,对几人说:“几位同志,德化那边酒厂的问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前两年粮食紧张,白酒的计划内生产任务订得很低,工业部门开办的很多酒厂都停工转产了……”酿酒要用大量的粮食,吃不饱饭的时候,还喝什么酒。“在酿酒原料的使用上,是全省一盘棋,局部要服从全局。这次整改关停一部分小厂,其实是省人委交给工业厅的任务……”省领导要是不同意,工业厅不可能搞这么大的动作。所以,你们跑来省人委告状,算是找错人啦。叶满枝先提醒他们不要恨错了对象,而后又无奈道:“德化那边的小酒厂多达两百家,而且至少七成酒厂是由非工业部门开办的。这边紧着关,你们那边紧着开,大型酒厂的原料根本不够用。”另一个厂长抢白道:“白酒生产原料是我们这些厂领导,自己想办法弄来的,跟那些大酒厂有什么关系?”“刘厂长是吧?还是那句话,全省一盘棋,原材料就那么多,你们多用了,其他人就要少用。”叶满枝摊手说,“其实只要你们专区、市、县工业局和相关企业不反应问题,省厅也不想关闭小酒厂,德化专区的酿酒行业很发达,算是我省的一大特色。可是,据你们德化专区工业局反应,小酒厂消耗的酿酒原料太多了……”她巴拉巴拉介绍了相关情况,中心思想就是整改关停非工业部门开办的小厂,是省人委的指示。而小厂占用生产原料的问题,是由地方工业局向上反应的。大家都不无辜,别可着工业厅一家找麻烦。叶满枝将联名信推回去,语重心长地劝道:“各位同志,整改通知已经下达到地方工业局了,各地的情况不一样,工业厅并没有做统一要求。具体要如何执行,还要看你们当地工业局。”你们回去跟地方工业局交涉吧。工业厅下达的通知就是尚方宝剑,而工业局为了保证自己的下属酒厂正常开工,完成计划内的生产任务,对这些非工业部门开办的小酒厂,必然不会手软。这些小酒厂中,有不少是大工厂开办的集体企业,为本厂领导和职工酿酒,用于内部流通,干几个月就歇大半年,吃空饷的问题也很严重。某些小厂自身的问题不小,禁不住严查。叶满枝在办公厅逗留了半下午,走出办公楼时,她总算是理解了夏竹筠的思路。工业厅下发的那份通知上,要求相关工作在两个月内完成。大部分的小工厂不会跟上级对着干,由地方工业局出面就能完成相关工作。而真正需要领导小组操心的是,两个月后仍然调皮捣蛋、死犟着不肯关停的小厂。这类小工厂通常有一个后台很硬的亲娘,这才是需要夏竹筠出面解决的。叶满枝再一次感叹,领导的高度和工作思路,确实不是现在的她能拥有的。这就像在学校参加考试。她是那种拿到考卷以后,提起笔就匆匆答题的学生。而领导们则是将所有题目都大致浏览一遍,对试卷难度心中有数以后,安排好答题顺序,再慢悠悠作答的学生。*将几十家白酒厂的问题转交给德化工业局以后,叶满枝又以同样的办法,劝退了一拨生产土味精的,以及一拨生产土糖的。领导小组的成员除了每半个月汇总一下各地的关停进度,再就没啥正经工作了。大领导夏竹筠表现淡定,组员们也渐渐松了气。不用担心被人砸窗玻璃啦!八月末的时候,大家还一起参加了省人委组织的横渡滨江游泳比赛。正式比赛的周末,天空湛蓝,风和日丽,等在江岸上看热闹的群众,与参加渡江比赛的游泳健将一样多。叶满枝一人参加比赛,却带着一个六人的助威队伍。吴峥嵘有任务在身,没能来江边观战,但她爸妈、闺女,还有三个侄子,全都在岸上给她加油助威呢!“来芽,你游个四五十米就回来吧。”老叶往热闹的江面上一指,“那江里跟下饺子似的,根本看不出谁是谁,反正你游不到对岸,早点回来吃肉饼。”叶满枝一边热身,一边无语道:“爸,我还没游呢,你能不能别替我打退堂鼓啊!我们厅长还鼓励我成功渡江,摘下红旗呢!”常月娥在孙子的肩膀上拍了拍,然后就见麦多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面小红旗。“小姑,给,”麦多把三角旗递给她,“对岸的旗子跟咱家的卫生流动红旗长得一样,你到时候把这面旗子交上去充个数吧!”“……”叶满枝在他脑门上点了点,“谁让你弄虚作假的?小小年纪不学好!”麦多无辜道:“我奶让我带的!”“哎呀,行啦行啦,真是受不了你们!下次可不能这么干了!”她神色嫌弃,语气不耐,常月娥以为闺女也要批评自己了,然而,一脸不耐的叶来芽,却接过麦多手里的小红旗,将旗子团吧团吧,塞进了自己的红色泡泡纱泳衣里。全家人:“……”吴玉琢小同志并不关心什么小红旗,她心里一直记着自己今天的任务呢!在妈妈做完热身以后,将自己抱了一路的游泳圈递给她,“爸爸让你把游泳圈的安全绳系在腰上。”叶满枝婉拒了闺女的好意,“宝宝,妈妈会游泳。”那游泳圈死沉,带着它游泳,就跟绑沙袋跑步似的。吴玉琢却执意将绳子递给她,“我爸爸说,你要是不带游泳圈,就不让你下水啦!”叶满枝:“……”
吴大博士从没跟她提过携带游泳圈的话题。如今事到临头,居然让闺女替他传话!在吴玉琢的坚持,父母的劝说下,叶满枝只能无奈接过游泳圈,跑去与工业厅三八妇女游泳队的成员们汇合了。游泳队一共有18人,正式比赛之前,她们一起来江边训练过几次。最有潜力的是财务处的庞婷,以及办公室的沈礼娜。这俩人体力好,水性也好,很有可能成功渡江。而叶满枝经过一个多月的训练,勉强能游450米,还是在室内游泳池那种条件下。作为女队的队长,夏竹筠先给女同志们鼓了劲儿,让大家鼓足干劲,超常发挥,争取成功征服滔滔江水。不过,她很快又话音一转说:“咱们厅里派了三条救援船,其他单位的救援船也都飘在江面上,一旦有人体力不支,立即吹哨等待救援!不许逞强,不许拿生命开玩笑,听懂了吧?”叶满枝胸前挂着哨子,手臂上缠着工业厅的袖标,怀里抱着自己的游泳圈,喊得可大声了,“听~懂~啦~~~”“好了,”夏竹筠很有仪式感地伸出一只手,“工业厅三八妇女游泳队”所有队员一一牵起身边同伴的手,上下挥舞了三下,齐声喊道:“加油!加油!加油!征服江河湖海!工业厅三八妇女游泳队!必胜!”夏竹筠拿起哨子吹了一声:“出发!”女队这边的仪式感满满,男队那边也不遑多让。喊完口号以后,罗厅长还让队员们在岸上唱了一首《团结就是力量》。由于工业厅太能整活,引得其他队伍纷纷向这边张望。叶满枝喊完口号就抱着她的游泳圈下水了。江面波光粼粼,被太阳晒了一上午的江水温温的。她从岸边正式出发,身后是她家小崽声嘶力竭的加油助威声。“妈妈加油!妈妈加油!”叶满枝卖力划水,很想让闺女别喊了,喊得太大声,小心把嗓子喊哑了。而站在岸上的常月娥却用手肘拐了一下老伴,“来芽游了半天,怎么不动地方啊?”叶守信轻咳一声说:“可能是游泳圈太沉了,影响发挥,你看着吧,游个四五十米,她就得回来。”叶满枝也很快发现了游泳圈的问题,她游泳速度明明还可以,身边人却一个个把她超过去了!她一边在心里嘀咕吴峥嵘拖后腿,一边愈加奋勇前进,使出吃奶的劲儿划水。成功游出了好几米。她给自己预设的目标比较低。江面太宽,不是她这种体力和胆量的人能征服的。她只要能赢过夏竹筠和郝副主任,在这二位后面吹哨子就行。小叶秘书没啥心里负担,虽然游得慢,但她有游泳圈!只等着领导们吹哨,她就原路返回。然而,靠近江岸的一百米内,游泳健将扎堆,各单位的队员游着游着就混到了一起。精准找人的难度极高。叶满枝回忆了一下夏厅的打扮,然后跟紧了一位戴红色泳帽,穿蓝色泳衣的女同志。她游一会儿就抱着游泳圈歇一会儿,吴玉琢那稚嫩的助威声渐渐消失。等她想起来回头张望的时候,岸上的人影已经变得很小了。她好像游到江中心了!这个认知让她心里一阵慌张。天呐,她在泳池里只能游450米,现在这个距离,可能就是她的极限了。夏厅咋这么能游啊?叶满枝抻着脖子冲前面喊了声“夏厅”。可是,前面那位女同志根本就没回头!咋回事?仗着有个游泳圈,叶满枝抱着游泳圈出了会儿神。没多久就感觉身后有条小舢板靠了过来。“来芽,你挺厉害啊,一直紧跟在我们魏局身后!”林青梅扔下船桨,冲着她笑。泡在大江中央的叶满枝,这会儿的心情就跟他乡遇故知差不多,立即欣喜地问:“青梅,你没参加渡江活动啊?”“我体力跟不上,被分到后勤保障组了,”林青梅把自己的水壶递给她喝,“我们这条船专门跟着魏局的,别看我们魏局是女同志,游得慢,但人家耐力可好了,是我们文化局的种子选手!”叶满枝向前面那个红泳帽指了指,“那是你们局长啊?”“对啊!”叶满枝:“……”
跟错目标了。她就说嘛,夏竹筠的体力还不如她呢,今天就算超常发挥也不至于游这么远啊!她接过水壶喝了一口水,在心里权衡着接下来要怎么办。这会儿已经游到中点了,向前和向后的距离差不多,不过,青梅的船就在身边,她要是想回去,随时可以上船。一个浪头打过来,拍了她一脸水,叶满枝连忙将水壶递还回去。像个小乌龟似的,趴在游泳圈上休息了一会儿,又跟着那个小红帽继续前进。“你们局长真的太能游了!”叶满枝咬牙道,“我今天要是能横渡成功,魏局长有一半的功劳!”她从来没游出过这么远,两边不靠的距离感,还有那种自己只是沧海一粟的认知,让她心里突突直跳,莫名生出许多恐惧。要不是青梅和她同事在附近跟着,不远处还有很多同游者,她这会儿可能要哭着吹哨求助了。“来芽,你要不要上来歇会儿啊?反正除了我俩没人看见!”“算了,带着游泳圈已经够可以了,要是再上船歇会儿,那就太不像话了!”叶满枝继续在宽到离谱的江面上扑腾。但她体力实在是有限,后半程的路,几乎是随波逐流,被浪头带着走的。一会儿靠着游泳圈休息,一会儿扒着青梅的救援船。中途还偷偷吃了一个豆沙包补充体力。人家局长已经成功渡江了,她坠在后面磨磨蹭蹭,还有两百多米没游完呢!等她拖着沉重的双腿,撑着酸痛的手臂,软面条似的爬到岸边时,等在岸上的群众已经吃完午饭,准备收拾东西回家了。她躺在沙滩上,仰望着天空,身边是同志们的鼓掌和欢呼声。接过那面写着“横渡滨江”的小红旗时,她脑子里只有两个想法。一是,常月娥给她准备的红旗不对,正规的旗子上有字,幸好她渡江成功了。二是,横渡滨江这件事,值得她吹一辈子!以后每一年的夏天,只要她来江边游泳,都可以使劲吹一吹!*工业厅三八妇女游泳队,在此次“横渡滨江游泳比赛”中,一共斩获了三面小红旗。庞婷和沈礼娜本就是种子选手,被众人寄予厚望,成功渡江在意料之中。而叶满枝也能拿回一面小旗子,就完全是意外之喜了!面对众人的夸奖,叶满枝如实交代道:“我带了一只游泳圈,游到后半段的时候,游泳圈出了大力,而且附近有救援船,我心里比较有安全感。”她能坚持下来,主要是因为刚开始跟错了目标,误打误撞跟在了真正的游泳健将身后。另一个原因就是有个游泳圈傍身,虽然前半程拖后腿,但后半程确实给了她很大的底气。否则她半路就上船了。夏竹筠不以为然道:“带着游泳圈下水的人那么多,也不是人人都能横渡成功的!这次咱们女队有三名同志取得佳绩,其他同志也发挥出了应有的水平,大家表现非常出色!”然后,她大手一挥,代表厅机关给每人发了一件新款游泳衣,以及颁奖老演员搪瓷茶缸。上次跳舞已经得了不少奖品,这次泛游江河湖海,又意外得到了奖励。叶满枝暗暗下定决心,要多多参加机关的业余活动。被领导亲自盖章认可了游泳成绩以后,她便不再假谦虚假客套了。印字的红旗挂在家里,印字的茶缸摆在办公桌上,大张旗鼓地展示。已经认识很多字的吴玉琢小同志,还把妈妈得到的红旗带去了幼儿园,骄傲地跟小朋友们显摆。叶满枝这次的英勇壮举,被母女俩足足吹了两个月,直到吴峥嵘实在受不了两人的胡吹,将红旗装裱到镜框里挂到墙上,她们那股子激情才终于有了褪去的迹象。“小叶,今晚需要去幼儿园接孩子吗?”夏竹筠问。“您有工作安排吗?”叶满枝忙说,“可以打电话让我爱人去接。”“那行,我今晚跟商业厅和省供销社的领导有个饭局,商量一下关停他们那些小厂的事宜,你跟我一起去。”
第141章 吴玉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夏竹筠不爱加班, 也不爱跟人应酬。叶满枝给她当了大半年的秘书,只陪她出席过三次饭局,而且都是那种很多人一起出席的聚会。领导们坐一桌, 秘书们坐一桌。小叶秘书陪着出席饭局的作用是, 当领导喝得酒意醺然的时候, 她要将领导安全送回家。今天由夏竹筠做东,饭局的地点就定在工业厅的招待所。叶满枝先前还以为又是那种很多人的聚会, 除了商业厅和供销社的领导, 应该还有其他人作陪。她已经做好了去秘书桌大吃大喝的准备, 结果到了招待所才得知, 今天的饭局只招待两位客人。一位是省商业厅的孙副厅长, 另一位是省供销社的姜副主任。作为今天的东道,夏竹筠提前一刻钟来到招待所,亲自出面迎接客人。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时, 孙副厅长的秘书脚步匆匆地赶来。在门口见到夏竹筠, 就一迭声地道歉:“夏厅,真是对不住,我们孙厅临出门前接到个紧急通知, 跟张厅一起去省人委了。孙厅往您办公室打电话没人接,就让我赶紧过来跟您解释解释。今天真是突发状况,孙厅说回头再找个时间, 由他请客向您赔罪。”“……”夏竹筠笑容微滞, 少顷又换上遗憾神情说:“领导召见是正事,既然孙厅今天没空,那就改天再找机会吧。”陈秘书又帮自家领导说了很多赔罪的客套话, 这才与夏竹筠道别。叶满枝主动替领导送客,将人送到路口时, 并没有马上离开。等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她才重新返回招待所,对夏竹筠说:“陈主任乘车的方向,不是去省人委的。”作为领导秘书,只要领导还在加班,他们就不能离开。孙副厅长刚去了省人委,按理说,陈秘书应该赶过去继续待命才是。可他乘车的方向,明明是人委的反方向。叶满枝怀疑,刚刚那番说辞只是孙厅不来赴约的借口。既然不想来赴约,之前干嘛要答应?答应了又不来,岂不是更得罪人?省厅的领导不至于这么没水平吧?不过,她这个疑问很快就在供销社的姜副主任那里找到了答案。“老孙上辈子肯定是孙猴子,他下班之前给我打电话,听说只有我们俩参加饭局,被吓得不敢来了。”姜主任丝毫没有背后揭人短的不自在,乐呵呵道,“小夏,我要是你,就多请几个人,搞个障眼法,先把人骗来再说。”夏竹筠笑道:“他不来正好,今天这个饭桌上全是女同志,咱们好好说说话。”她今天请客的目的,是想跟商业厅和供销社,商量一下关停小厂的事宜。关停工作开展了三个多月,但她一直掌握着分寸,温水煮青蛙,除了在最开始发了一份通知,省厅再没做其他大动作。全省前前后后关停了六百多家小厂,愣是没在社会上引起什么强烈反响。领导小组在这项工作上内紧外松,不特意关注的话,外人甚至看不出这是工业厅近期的重要工作。战线拖了三个多月,很多人都放松了警惕,她觉得是时候去啃最难啃的骨头了。可是,那孙副厅长是属猴子的,发现她竟然只请了两个人吃饭,立即就联想到了前阵子的关停工作。这会儿出尔反尔,找个借口脱身了。姜主任大方地入座,往夏竹筠的酒杯里倒了点白酒,感叹道:“小夏,你别觉得老孙不仗义。说实话,我今天也不太想来。你们偷偷摸摸关停了不少工厂的事,我前阵子也有所耳闻。”夏竹筠笑:“我们是光明正大关停的,从来没偷偷摸摸过。”“我能理解省里要关停这些小厂的初衷,生产原料紧张,集中力量办大事嘛,”姜主任叹道,“我原则上支持你们这么做,毕竟要以全局为重。但这种事落到自家身上,就变味儿了。拿我们供销社来说,哪个市、县没办工厂?甚至连公社的供销社都有办厂的,你们工业部门的供应不足,我们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又不是让你们把所有工厂都关停,”夏竹筠解释说,“已经形成规模的工厂可以继续生产,但挤占原料,又效益差的小厂,这次是必须关停的。”姜主任打起了哈哈,“小厂是如何界定的?多少人的厂算是小厂?我听说被你们关停的那些工厂里,有七八人的小厂,也有七八十人的工厂。七八十人不算小了吧?”夏竹筠放下筷子,向她大致介绍了关停标准。姜主任摆摆手说:“小夏,关停上百家工厂不是小事,即使我今天口头保证,一定关停那些工厂,其实也没什么用。从专区到市,再到县、公社、生产队,供销社的销售网四通八达,你们要办的这种事,不是随便哪个领导说一句话就管用的。”除非省供销社正式发文,要求各级供销社配合工业厅的工作,关停不合规的小厂。可是,省供销社的领导又不是头脑发昏了,怎么可能做这种自断臂膀、吃里爬外的事?由商业部门自己办厂,商品自产自销,供销人员不用看工厂的脸色,还有不菲的额外收入。所以,省商业厅和省供销社,绝不可能把这么丰盛的一桌大菜拱手让人。虽说这次要关停的只是小厂,对他们的影响不大,但是现在能关小厂,以后就能关大厂。这个口子是绝对不能打开的!夏竹筠与姜副主任算是老关系,饭桌上的气氛一直很融洽,但饭局结束后,她今天请客的目的并没达成。不过,与临阵变卦的孙副厅长相比,姜主任这样乐意交底说点实话的,已经算是很给她面子了。叶满枝跟着领导们混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回家写日记总结这顿饭的时候,提笔想了许久。最后心有戚戚地总结:“领导也会被人放鸽子。踏实工作,别太把自己当盘菜。”她之所以会有这番感慨,主要是自打她当了领导秘书以后,听到的表扬和奉承太多了。除了单位同事的,直属局和直属企业领导的,还有她那些校友同学的。夏竹筠不喜欢应酬,很多人就将主意打到了她头上。直属企业的经理厂长,给她送礼、请她吃饭的人不在少数。虽然她都找借口婉拒了,可是她本就是很会自我欣赏的人,长期处于这种环境中,她难免有些飘飘然。今天目睹夏竹筠接连碰壁,让她快要翘到天上的尾巴,再次耷拉了下来。叶满枝自己感叹完,又跟吴峥嵘感慨,然后写了一篇思想汇报,及时反思自己。第二天早上送闺女出门上学的时候,她还特意提醒孩子,别再吹嘘她妈妈是横渡滨江的游泳健将了,以后咱们要谦虚点。*夏竹筠啃硬骨头的过程并不顺利。继那天的饭局之后,她又试着联系了商业厅和供销社的其他领导,可惜无一例外被人找借口婉拒了。私人关系行不通,她又打算公对公地交涉。出面组织了一次几个单位联合参加的座谈会。但商业厅和供销社只派了两个处长来出席会议,没有一个是能拍板拿主意的。拒绝的意思十分明显。事情就这样走进死胡同,彻底僵持了下来。厅里只给了领导小组半年的时间,整改关停小厂的工作,最晚要在明年春节前完成。可是几个单位之间的交涉陷入僵局,一直到年底都没什么太大进展。“小叶,你准备一下领导小组的资料,罗厅从北京回来了,可能要听一下相关汇报。”夏竹筠看了眼手表说,“你留在家里准备资料吧,我开完会就要用。”叶满枝点头答应,跟办公室里的其他成员,一起将这小半年的成果总结了出来。她这边准备停当了,领导的碰头会却迟迟不结束。一场会议一直开到下班才散场。夏竹筠回到办公室后,似乎完全忘记了之前的交代,挥手让叶满枝下班,没再提关停小厂的话题。叶满枝满腹狐疑,收起资料下班了。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在谢主任那边听到了大新闻。罗厅长去北京出差,带回了一个最新消息。国家经委有意在滨江试办托拉斯企业,成立省制糖工业公司。叶满枝那四年的大学没白读,在其他人还没搞明白什么是托拉斯企业的时候,她心里已经有数了。托拉斯是资本主义的垄断组织,西方很多国家都有托拉斯,从原料到生产实行高度垄断。如果真要在滨江试办托拉斯企业,那这家省制糖工业公司,必然要对全省制糖工业实行集中统一管理。到时候全省的所有糖厂,以及跟制糖有关的上下游产业,都要接受省制糖工业公司的管理!作为国家经委的试点,要试办资本主义的垄断组织,工业厅的责任和压力不可谓不大。领导们不断开会讨论试点工作的时候,小干部们更关心企业负责人的人选问题。省纺织工业公司、省皮革工业公司的负责人还没敲定,这回又来了一个省制糖工业公司的空缺。一时间,整个工业厅都活跃了起来。稍微有点可能去专业公司担任领导职务的干部,都暗戳戳走起了关系。连叶满枝这里都有人打听人事安排的小道消息。叶满枝对谁能当官的事不感兴趣,反正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她这样的副科级小干部。她在考虑的是另一个问题。“小叶,之前让你准备的资料整理好了吧?关于整改关停小厂的。”夏竹筠拉开门问。“好了。”叶满枝将资料拿给她,又站在办公室里踌躇了一阵,不知是否要开口。“怎么了?”夏竹筠问。叶满枝在内心挣扎片刻,试探着问:“领导,关停小厂的工作,咱们能不能用点非常手段啊?”夏竹筠扬眉,“你想用什么非常手段?”既然是非常手段,八成不太光彩,甚至与暴力关停有关。她将材料放到办公桌上,抱臂等着接下来的内容。叶满枝挠挠脸解释说:“商业厅和供销社是商业部门,按理说,经营商店和供销社,才是他们的正经工作,认真按职能划分的话,他们其实不应该开办工厂,对吧?”“可以这么说,但他们开了也没人追究。商业部门有钱,咱们要尽量利用所有能利用的资金办工业。”叶满枝说:“我觉得他们就是仗着这一点有恃无恐。关闭非工业部门开办的小厂,明明是省里的要求,他们却消极抵抗,拒不合作,至今没有个能说的话的领导与咱们交涉。我觉得与其被动等待,不如让他们主动上门跟咱们谈合作吧?”“嗯,不错,所以,你打算怎么让人家主动上门来?”夏竹筠好奇地问。叶满枝压低声音说:“您觉得咱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怎么样?他们不是开工厂嘛,那咱们就开商店!”“……”夏竹筠哭笑不得道,“商业部门可以开工厂,但咱们是工业部门,还真没资格开商店。工业品实行统购统销,要是什么单位都能经营商店,那不就乱套了嘛。”“咱们可以先搞一个障眼法,最近国家经委不是要在咱们这里搞托拉斯试点嘛,但西方的托拉斯,从原料到生产,再到销售市场,各个环节都是实行完全垄断的。夏厅,咱们虽然不能开商店,但是能不能以这个托拉斯试点的名义,搞个障眼法?”叶满枝不太好意思地说,“就是趁机骗他们说,咱工业部门要开始经营商业了,到时候产供销一条龙,全由咱们自己分配。”一旦将这个消息放出去,她不信商业厅和供销社的领导还能坐得住。十有八九会主动找上门来打商量。工业部门有大量货源,要是再自己开了商店,那还有商业部门什么事啊?他们连关闭小厂都不舍得,就更不可能分享商业的经营权了。夏竹筠用手指抵着下巴,拧眉思考了一会儿。“你这个思路还挺有意思的,”她表情玩味地笑道,“也算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了。”叶满枝讪笑:“就是骗人家这种事,有点不太厚道。”“礼尚往来,这倒没什么。”夏竹筠拿起桌上的资料,“这个主意不错,咱们去跟罗厅商量商量。”然而,厅长同志可比秘书同志有魄力多了。“骗啥骗?咱不骗人!”罗厅拍着锃亮的脑门说,“既然咱们当了托拉斯企业的试点,那肯定要进行多种尝试的,小叶提的这个主意不错,产供销一条龙,咱们可以‘产’,可以‘供’,现在就差‘销’了。我看咱们就让制糖工业公司,把这个‘销’的工作也抓起来。”见他不断划拉脑门,叶满枝有点担心厅长头上那本就不富裕的毛发。很想劝他懂得珍惜,别再折磨头发了。但罗厅这会儿正一门心思地琢磨商战,嘟囔道:“之前老张就说过,把咱们的烟酒业务要过去,放到他们商业厅,成立烟酒专卖公司。我就说嘛,烟酒的生产一直是咱们工业部门组织的,凭什么将业务划拨给他们?即使成立烟酒专卖公司,也应该落在咱们厅里!”夏竹筠和叶满枝都没吱声。罗厅自顾自地说:“这个时机挺好,成立制糖工业公司,对糖制品实行产供销一条龙,顺便还可以把烟酒加进去。到时候,烟酒糖放在一个门市部里经营,这不是正好吗?”叶满枝:“……”销售业务向来归商业部门主管,她真的只是想找个借口,把商业厅和供销社的领导吸引来商谈关停小厂的事宜。但厅长的胆量和胃口都比她大多了。人家这才是真正的以牙还牙,取而代之啊。从厅长办公室离开后,叶满枝问:“领导,那关停小厂的工作怎么办啊?咱们要把产供销一条龙的消息放出去吗?”“不用,这件事先不要声张。”夏竹筠摇摇头。试办托拉斯企业搞全行业垄断,包括垄断销售市场,这项工作显然比关停小厂更重要。一旦被商业部门听到风声,很可能向上告状,把他们的尝试扼杀在摇篮里,这已经不是关停几家小厂的事了。她打定了主意后,再次强调:“小叶,你这个办法挺好。但要注意保密,先不要跟其他人提及,等待厅里的统一安排吧。”“那咱们领导小组的工作怎么办啊?”叶满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上层领导的博弈,与她没关系。她只关心自己参加的第一个项目能否顺利完成。她当了领导小组的办公室主任,还想通过这个项目做出成绩呢!好不容易想出一个好主意,而且被领导采纳了,但领导居然让她保密!那还怎么让商业厅和供销社的人主动上门啊?夏竹筠沉吟一阵说:“先往商业厅和供销社发函吧,敦促他们将相关小厂关停。不论他们是否关停,都可以着手准备提交给省人委的汇报材料了。”叶满枝仔细品了品她这番话的意思。就是说,对方是否关停小厂,对工业厅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是吧?她理解了领导的意图,但她觉得这个工作结果对自己还是很重要的。因此,接下来的时间,叶满枝没闲着,每隔四五天就往商业厅和供销社发一次函,让人家赶紧把被点名的小厂关掉。发了四次,仍然无济于事后,她按照夏竹筠的要求,组织人手撰写交给省人委的工作报告。先说成绩。关停632家小工厂,大大缓解了大厂生产原料紧缺的情况。光是列成绩就列了七八页。然后讲这次工作的不足。着重强调商业部门搞小山头主意,部分单位拒不配合此次工作,让他们的工作遇到了极大阻力。叶满枝彻底放飞自我,在报告中的用词极其犀利,完全没给商业部门留面子。反正报告的最终署名是“工业厅整顿关停领导小组”,不写她叶满枝的大名,她不用担心因此得罪人,所以对己方怎么有利,她就怎么写。她跟其他成员修修改改写了好几个版本,终于赶在元旦之前,将最满意的一个版本交给了夏竹筠。夏竹筠将那份报告看了两遍。看第一遍时,她觉得措辞太严厉了,也许不利于团结。看第二遍时,想想自己这几个月在商业厅吃到的闭门羹,受到的窝囊气,又觉得小叶这一手还挺解气的。“行,暂时用这一版吧。如果春节之前,商业厅和供销社仍然不肯配合,咱们就把这份报告交给省人委!”先有商业部门拒绝关停小厂,再有工业厅实行糖制品全行业垄断,搞产供销一条龙。即使闹到省委那里,他们也是占着理的!*写完报告,叶满枝心里松快了不少。每次看完自己写的那份报告,她都跟三伏天里喝冰水似的舒坦。她甚至矛盾地期盼,商业厅和供销社干脆就强硬到底吧,最好在春节之前都拒不关停小厂。到时候领导小组就把这份措辞犀利的报告交给省人委。嘿嘿嘿~她将报告锁到抽屉里,哼着歌回家过节了。今年元旦,市里要举办科教片展览。叶满枝刚接到656厂幼儿园园长的电话,她家有言在幼儿园拍摄的那部科教片《从小锻炼身体》,已经正式上映了。这次将作为科教宣传片之一,在元旦的“科教片展览”中展出。园长将电影票交给了经常去接孩子的四哥,家长们可以在元旦放假这天,带着孩子们去电影院观看成片。自家孩子第一次拍电影,几个家长都挺重视的。问清楚开场时间以后,家长们相约带着孩子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吴玉琢小同志,在电影院门口见到出租车时,喊着:“车车哥哥,我可想你啦!”见到起球时,又换成:“球球哥,我可想你啦,你想我不?”只有四五天没见面的三个小朋友,在电影院门口抱成一团。叶满枝:“……”
这感人的兄妹情啊!电影开场后,三兄妹坐在一起,其他家长只能自己找座位。叶满枝和吴峥嵘坐在闺女后面一排。吴峥嵘还带了照相机,准备抓拍一些有他闺女的画面。前奏结束后,最先出现的场景是幼儿园的操场。从时间来看,应该是早上。穿着花花绿绿童装的小朋友,全聚在操场上等待做早操。这个画面的重点其实是幼儿园老师,但家长们还是一眼就从角落里,精准找到了自家孩子。四哥“嘿”了一声说:“我家起球还挺上镜的呢!”此时三个孩子正聚在一起,不知在说着什么,有个小男孩突然跑过去揪了一下吴玉琢的小辫。由于这是个远景镜头,几个孩子之间的争执有些看不清。但是明显能看到有言生气了,想反手去打那个男孩却没打着。瞧着自家闺女被欺负,吴峥嵘下意识皱了眉,然而不等他眉心的褶皱加深,就见起球上前一步挡住了那个男孩,胖墩墩的出租车也伸出手,将小男孩拉了回去。虽然镜头很快就晃了过去,但吴大博士眼力不错,分明看到他家吴玉琢也在那个男孩的头发上揪了一下。吴峥嵘:“……”
他前段时间没少听叶来芽念叨,她那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主意。吴玉琢这样,很明显是遗传叶来芽的。
第142章 “我想推荐叶满枝同志。”
《从小锻炼身体》是科教片, 没什么具体剧情,相对真实地还原了小朋友在幼儿园的日常生活。日光浴、空气浴和做体操的部分中规中矩,除了感叹自家崽真可爱, 家长们再无其他感想。直到电影来到“水浴”部分, 摄像机原原本本记录了两个男孩光屁股洗澡的过程。出租车和起球坐在各自的铁皮洗衣盆里, 由幼儿园老师帮着洗澡。不知导演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画面上最先出现的是体型标准、瘦溜溜的起球, 镜头持续了七八秒, 然后画面瞬间切换到隔壁, 同样的铁盆里坐着身形结实圆润的出租车。叶满枝瞪着荧幕感叹:“出租车可真是穿衣显胖, 脱衣更胖啊, 瞧他这一身肥膘儿!起球跟他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太吃亏了,就跟鸭蛋旁边的鹌鹑蛋似的。”吴峥嵘被她的形容逗笑,“这话要是被出租车听到, 又得绝食。”“他绝食顶多少吃一顿, 第二顿又自己上桌了。”叶满枝凑过去小声蛐蛐,“他要是真能绝食,我三嫂也不至于送他去练体操。”家长们关注的是小屁孩胖乎乎的身材, 而孩子们的关注点显然在另一方面。这类科教片不如正经电影受欢迎,元旦来电影院看《从小锻炼身体》的,几乎都是656厂幼儿园的家长和小朋友。出租车和起球光着屁股从澡盆里站起身时, 放映厅里立即响起小朋友们嘎嘎的笑声。“叶起祥和叶起安, 一起光屁股啦!哈哈哈哈~”起球没觉得洗澡光屁股有什么,不光屁股还能洗澡吗?但出租车比起球大一点,还有一个来自21世纪的亲妈, 自打被送去少年宫练体操,他就被亲妈耳提面命, 不许当着小姑娘的面脱裤子,也不许大庭广众光屁股乱跑。他现在已经有羞耻心了,被人嘲笑以后,胖脸蛋上红通通的。观众席光线太暗,他没能揪出最先嘲笑他的那个小朋友,只能憋憋屈屈地在座位上抹眼泪。吴玉琢对安慰小哥哥很有经验,“车车哥,你光屁股不丑,三舅妈说你婴儿肥,过几年就瘦了。”起球也跟着起哄:“对呀,你屁股挺好看的,嘎嘎嘎嘎嘎~”出租车刚才没能揪住始作俑者,但身边就有一个正在嘲笑他的。所以,他这回二话没说,一把就揪住了起球的袖子。小哥俩隔着妹妹,你给我一巴掌,我拧你一下,毫无预兆地打了起来。吴玉琢坐在两人中间,也被不管不顾的小男孩波及了。但她经常跟两个哥哥一起玩,在她心里,男孩打架是家常便饭。他俩隔三差五就要打一架。因此,吴玉琢小同志表现得相当淡定,先战术后仰,让自己的后背紧贴座椅靠背,然后对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大喊:“你们不要再打啦!”几个家长都对突然的混乱措手不及,黄黎的座位有点远,正想让老四媳妇帮忙拉开孩子时,就听到了有言的喊声。她很自然地联想到后世那句经典的“你们不要再打了啦~”然后,不合时宜地笑了场。两个臭小子是被吴峥嵘一手一个拉开的。面对穿军装的小姑父,俩小孩都挺老实,鹌鹑似的缩回椅子坐好了。*看完了元旦的科教片展览,三个小屁孩正式开始了快乐的寒假生活。工厂幼儿园是没有寒暑假的,但架不住家长不着调,强行给孩子放了寒假。四哥在电影院门口卖瓜子,原料都是从农村老家弄来的。最近农村要杀年猪,他再去老家进货时,就想带孩子去见识见识。吴玉琢也被亲爹塞进了下乡的队伍,跟着四舅和三个哥哥一起去过农村生活了。而留在城里的叶满枝和吴峥嵘彻底解放,珍惜难得的二人世界。每天下馆子点菜不重样,饭后要么去电影院看电影,要么去青年宫和话剧院看演出。有时还一起去冰场滑冰。撒欢玩了好几天,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放松,让叶满枝每天神采奕奕。夏竹筠对年轻人的精神面貌非常满意,感觉自己也能从年轻人身上汲取到活力。然后,她就帮自己的秘书报名参加了单位里的主席著作学习班。让年轻人在业余时间多学习,提高政治理论素养,用主席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叶满枝:“……”弹琵琶喝小酒的夫妻生活,变成了又红又专的著作学习。吴峥嵘翻开著作的红色封皮,笑道:“这样也不错,更像革命夫妻了。”“哎,难得有言不在家,我还没享受够呢!”叶满枝就这样,一边用理论武装自己,一边盼着过年。整顿关停小厂的工作已经彻底结束了,夏竹筠将她撰写的那份总结报告交给了罗厅。而罗厅也挺有意思的,看完报告后,一个字没改,在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就正式提交给了省人委。叶满枝当时不在现场,据说罗厅拿着那份报告,在负责这项工作的王副省/长那里给商业厅和供销社狠狠告了一状。三个单位的领导很不体面地吵起了箩圈仗。“叶主任,学习语录呐?”叶满枝闻声抬头,发现来人是滨江汽车配件公司的副经理。她客气地与对方打了招呼,笑道:“刘经理,夏厅最近不在家,您今天恐怕得白跑一趟了。”“呵呵,我知道知道。”刘力笑出一脸褶子,“叶主任,领导什么时候有空?”叶满枝面露难色,“刘经理,这还真不好说。快过年了,夏厅陪着赵省去基层慰问了,她的行程要配合领导。”这阵子厅里正在酝酿几个专业公司的经理人选。凡是有点可能当经理的人,都打着拜早年的旗号往工业厅跑动。除了厅机关里那些种子选手,最多的就是像刘力这样的直属企业经理。夏竹筠在工业厅深耕多年,身边自然有一批拥趸。但职位只有那么多,四个厅长副厅长,都有自己的考量。而夏竹筠是排名最末的副厅长,在这次的人事调整中,顶多能推一两人。这么多人跑来跟她表忠心,她到时候选谁不选谁?最近陪赵省去基层慰问,也是她留给自己梳理人选的时间。叶满枝被她留在家里当门神,挡住这些想要找她汇报工作的人。刘力笑容和蔼,言辞恳切,“叶主任,无论夏厅什么时候有空,你帮我约第一个,只要领导召见,我肯定随时待命!”叶满枝点头,笑着将人送出了门。这次要调整的干部全是正科级以上的,从正科一步跨到副处需要契机,多少人一辈子都迈不过这个坎儿。很多经理厂长在一个单位,一干就是十来年,是人家不想进步吗?主要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啊。如今厅里要给三家直属的专业公司调整干部,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机会,稍微有点想法的人都坐不住了。叶满枝拿出笔记本,在八个人名后面,写下了刘力的名字。……所有人都以为这次人事调整会在春节前完成,可是,几位厅长频频出差和下基层,事情从春节前推迟到春节后。春节期间,叶满枝也不得消停。她这个秘书,不但要陪领导参加团拜会,慰问厅机关和直属局的值班同志,还得负责帮领导拦住各地跑来省城拜年送礼的人。她不当这个秘书,都不知道省里居然有这么多种土特产,而送礼人的说辞和花样居然也能有这么多!1964年的一整个春节,她跟夏竹筠都不得消停,两人都没能陪家人好好过年。这种忙忙碌碌的状态持续了大半个月。正月十五的时候,人民公园举办了元宵游园会。她跟吴峥嵘一起带孩子去人民公园看花灯,猜灯谜。吴玉琢去年也看过花灯,让爸爸帮她猜过灯谜。今年的一部分灯谜与去年差不多。叶满枝没想到,这小不点居然对去年的灯谜答案还有印象。有个兔子灯的谜面是,“井冈山人民盼红军。”打王昌龄作的一句唐诗。吴玉琢竟然张口就说:“万里长征人未还。”然后欢天喜地地接过小巧的小兔子花灯,小兔子似的蹦跳到卖糖葫芦的摊子跟前,用妈妈给她买花灯的钱,买了一根冰糖葫芦。叶满枝骄傲地感叹一句“我闺女真棒”,而后用手肘在男人腰上拐了一下,“你猜她买了糖葫芦以后,先给谁吃?”“给你吧。”吴峥嵘完全不纠结。叶满枝也觉得会给自己,但她不想打击男人的积极性,安慰道:“不一定啦,你天天去幼儿园接送孩子,亲父女感情非同一般……”吴峥嵘笑:“亲生的和亲自生的,还是有区别的。”然而,吴玉琢小同志买到糖葫芦以后,颠颠儿地跑回来,居然将糖葫芦递到了爸爸手里。“爸爸,你先吃。”不等吴峥嵘感动一下,又听他闺女说:“糖葫芦被冻得太硬啦,我跟妈妈都咬不动!你帮我咬一块!”叶满枝哈哈笑,催促道:“吴所,别犹豫了,快帮孩子咬一块山楂……”不过,她所说的后半句话被一声巨响掩盖了。吴玉琢不由自主地“哇”了一声,感叹道:“放鞭炮啦!”而叶满枝和吴峥嵘几乎同时皱眉,下意识转向声源的方向。“不太像炮仗的声音。”叶满枝说。“应该是有什么东西爆炸了。”吴峥嵘语气笃定。夫妻俩相互望向对方。看清对面眼中的惶恐,吴峥嵘果断抱起闺女说:“今天玩的差不多了,咱们先回去。”吴玉琢还没玩够,抱着爸爸的肩膀央求:“再玩一会儿会儿行不?”“再晚就没有公共汽车了。”吴峥嵘一手牵着媳妇,一手抱着闺女,边走边跟她商量,“咱家还有烟花呢,回家在院子里放烟花。”有烟花在前方吊着,吴玉琢终于不噘嘴了,老实地被爸爸抱出了公园。走出公园大门,能很清晰地看到远处冲天的火光。叶满枝望着远方喃喃:“那边好像是工厂区啊,不会是哪个工厂爆炸了吧?”“有可能,一会儿找个电话,先报火警吧。”远方的火光让人心里发毛,来参加游园会的不少市民都提前离场了。一家三口挤上回家的公共汽车,越靠近火灾现场,路上的交通越拥堵。因着之前发生过巨响,街上的行人都脚步匆匆地逃离。当然,也有人逆向而行,冲进发生火灾的工厂。汽车经过时,叶满枝透过窗玻璃,看清了工厂大门上的名字滨江市第一食品厂。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滨江第一食品厂是工业厅直属工厂,也是工业厅所有直属企业中,唯一的一家食品厂。食品工业是轻工业,正是夏竹筠分管的工作。她心里突突直跳,与吴峥嵘商量过后,就近下了车。她得给夏竹筠打个电话。吴峥嵘牵着她的手说:“别慌,这个时间不好找电话,这里距离老宅不远,咱们先去老宅打电话。”一家三口赶去吴家老宅,给夏竹筠打过电话,汇报了这边的火势以后,夫妻俩将孩子托付给吴爷爷吴奶奶,然后又套上军大衣,跑回了火灾现场。在领导抵达之前,叶满枝必须弄清楚食品厂这场大火的起火点。两人进入食品厂的大门,拉住一个刚跑出来的老工人打听里面的情况。那人脸上都是黑灰,呸呸了两口才说:“是罐头车间起火了,具体咋回事我也不清楚,反正火势挺大的,好几个车间都烧起来了。”“车间里有人进行生产吗?”叶满枝连忙问。“没有,今天正月十五,晚上没倒班,除了留下值班的工人,全厂工人都放假了。”叶满枝稍稍放了心,至少不会有太多的人员伤亡。“厂里应该有值班领导吧?今天是哪个厂长值班?”吴峥嵘问。“好像是陈副厂长吧?”老工人摇头,“忘了是谁值班,反正刚才没在现场看到厂长,这帮当厂长的,没一个好……”老工人像是找到了情绪的发泄口,站在厂门口破口大骂,然后不顾其他人的目光,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吓死老子了。”叶满枝:“……”火警的救援车马上就能到,发现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正不停召集现场工人,跑进火场救火,叶满枝出面将人拦了下来。“车间里随时有可能发生二次爆炸,现在让大家进去救火太危险了!”“不救咋办?那里面是刚上马的生产线,那是国家财产,哪能眼睁睁看着机器被烧没了?”叶满枝强硬道:“人命关天,万一发生二次爆炸,造成更多的人员伤亡,你能负责么?”“那国家财产被烧没了,你能负责吗?”“我不能负责,起火跟我没关系,轮不到我负责,但是让这么多人往火海里冲,真出了人命,就是你的责任!”双方在这边吵架时,吴峥嵘不知从哪个干部手里夺过一个大喇叭。“所有人听我口令,向后撤退五十米!再说一遍,所有人严禁靠近起火厂房,后撤五十米。火警消防车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保卫科的同志维持现场秩序,还有余力的职工先去工厂门口疏散群众,保证消防车能及时实施救援。”他脱下了军大衣,肩章上的星星比任何话语都有说服力。普通老百姓对军人都有莫名的信任,见到突然冒出来一个军官,要求大家撤退,不少人便不再盲从领导指示,真的后撤了几十米。吴峥嵘将铁皮大喇叭给了叶满枝,低声说:“爆炸发生半个多钟头了,现场不见任何一个厂长出现,估计今天没人值班,回家过节去了。”叶满枝点点头,举着喇叭疏散人群。之前那个小干部还想跟叶满枝争辩,觉得应该组织人手进去救火。叶满枝说:“救火得有水源吧?你先带人去找水源吧。”她这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厂房里又传出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设备发生了二次爆炸。小干部乖觉地闭了嘴,再不敢提让人进去救火的话。要是真的造成了死伤,他确实负不起责任。夏竹筠接到秘书的电话以后,立即赶往事发现场。她住得远,但是几乎是与滨江市的领导、食品厂厂长,以及消防车一起跑进食品厂的。今天食品厂没有值班厂长,叶满枝作为在场唯一说得上话的小干部,向夏竹筠和各位领导介绍了眼下的情况,并把她和吴峥嵘的处理办法交代了。“火势很大,我们将实施救援的工人拦下了,”叶满枝说,“一刻钟前,发生了二次爆炸。第一次爆炸发生在晚七点半左右,我们赶来现场时是八点五分。在此之后没有工人进入过火场,但更早之前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有工人说今天全厂放假,每个车间只留了几人值班……”现场来了不少领导,她将情况详细介绍一遍,之后的事情就不归她管了。罐头车间是单独建设的,四间厂房连在一起,火势并没有蔓延到其他食品车间。晚上十点多的时候,终于控制住了火势。*正月十五这天是2月27号,一场大火不但烧光了罐头车间,造成重大国家财产损失,还有2人遇难,7人受伤。两名遇难人员中,有一人是食品厂的副厂长何大力。滨江市委和工业厅成立了联合调查组,专门进行“2.27”火灾事故调查。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厂领导,都因为这场大火受到了一定的处分和批评。经历了一场火灾,让叶满枝心有余悸,彻底清扫了家里的消防隐患。而工业厅这边,处理过食品厂的问题后,也终于将几个专业公司的人员调整提上日程了。除了省制糖工业公司、省纺织工业公司、省皮革工业公司,这三大专业公司的经理人选,这次还要研究决定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副厂长人选。三楼的会议室里,厅领导们正在听人事处长介绍个人履历和相关情况。罗厅长率先发话说:“滨江第一食品厂的何大力同志牺牲了,另外几个厂长因为这次事故受到了处分,厂里的士气比较低迷。但食品厂的重建工作很重要,生产任务不能耽搁,需要尽快给食品厂补足一位能力强,政治素质过硬的副厂长,协助厂领导班子开展工作……”孙处长颔首道:“食品厂党委向厅里推荐了供销科长刘胜同志,刘胜同志是第一食品厂培养起来的干部,有很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历任灌装车间工人,供销科业务员,供销科副科长、科长……”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大家都安静听着刘胜的履历和事迹。孙处长的介绍结束后,有将近半分钟的时间没人发言。“咳,我说两句,”李副厅长轻咳一声说,“刘胜同志我听说过,在食品厂工作兢兢业业,但我隐约记得前年,还是大前年,他好像闹出过什么事情吧?是不是给咱们厅里的同志行贿过?我没记错吧?”孙处长说:“前年,省里评选省优产品的时候,他代表食品厂给评委送过礼,后来主动向评审组交代,承认了错误。认错态度还是很好的,据食品厂的几位同志介绍,后来这一年,刘胜在政治素养和业务能力上,都有很明显的进步……”李副厅长摇头说:“他行贿的事情才过去不到两年,我觉得不宜太快给这位同志加担子,至少要过了两年观察期。第一食品厂刚经历了火灾,说一句百废待兴也不为过,应该任命一位能让大家信服,有能力,有魄力,有基层工作经验的同志前往。我给人事部门推荐一个人吧……”“化轻工业处综合三科的科长赵桂林同志,非常不错。既是轻工业口出身的,又是大学生,这样年富力强的年轻干部,正适合在危急时刻临危受命……”他巴拉巴拉介绍了赵桂林的情况,其他领导却喝水的喝水,放空的放空,没人接他的话茬。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厂长是副处级干部,副厂长是正科级干部。而赵桂林是化轻工业处,综合三科的科长,已经在正科的位置上好几年了。同样是正科,从省厅平调到直属企业当副厂长,相当于不升反降。孙处长整理着手上的资料,心里也在不断权衡着。赵桂林虽然在上次竞争副处长的时候失利了,但他本身能力不错,没什么大毛病,上次完全是被手下人的举报信扯了后腿。让他去食品厂当副厂长,真不至于。不过,食品厂最近的情况确实不太乐观,如果领导想安排一个能力强的同志去食品厂搞重建工作,也还算合理。就是可惜了赵桂林。孙处长抬头,目光快速扫过对面的李厅和夏厅。赵桂林是由夏竹筠一手提拔上来的干将。这次组织部门推荐的名单中有赵桂林,而且暂时推荐到了省皮革工业公司。他们通常会为每个岗位推荐2-3名候选人。而省皮革工业公司的另一名候选人,是直属企业处的郭凯。郭凯是李厅的老部下。一旦赵桂林被安排去第一食品厂当副厂长,那之后为皮革工业公司选人时,赵桂林就直接出局了。他又往夏竹筠身上瞟了一眼,赵桂林是她的人,夏厅总要为自己人说说话吧。夏竹筠放下茶杯,轻描淡写道:“既然李厅推荐了人选,那我也推荐一个吧。”孙处长心里苦笑,这位不会有样学样,推荐郭凯吧?夏竹筠只当没看见众人的微妙表情,平静道:“我想推荐办公室的叶满枝同志。”
第143章 小叶厂长
夏竹筠推荐的人选,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罗厅长问:“叶满枝同志是你的秘书吧?”“对,”夏竹筠笑道,“我这次也算是举贤不避亲了。小叶是省大工业经济系的高材生, 毕业分配到咱们工业厅的时候, 被我点名要去了化轻工业处, 我对她的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李副厅长说:“我记得叶满枝这个女同志还不到三十岁,之前也没在领导岗位上任职过, 这么快就将其提拔到第一食品厂副厂长的位置上, 是不是太草率了?小叶工作表现是不错, 但我不建议揠苗助长。”孙处长不想掺和两位领导的交锋, 但他作为人事处长, 在有关年轻干部的问题上,还是要解释一二的。“咱们厅里有九名青年后备干部,其中包括咱们都知道的, 罗厅的秘书蒋峰同志, 也包括叶满枝同志。叶满枝同志曾是滨江市正阳区委育苗储备的青年女干部,”尽管人年轻,但她与同期分配来的大学生不同, 提拔副科已经好几年了。夏竹筠接着他的话说:“叶满枝同志曾是正阳区某街道的副主任,大学期间兼任过省大系办机械厂的副厂长,基层工作经验是很丰富的。第一食品厂刚经历过一场伤痛, 广大职工和家属的情绪需要安抚, 领导班子里也需要一位能尽快上手参与工作的副厂长。要说专业对口,叶满枝比赵桂林更对口,她在化轻工业处时, 一直是分管食品工业的。”工业厅里的副科级干部一抓一大把,连正科级的都不在少数。如果只看职级和任职年限的话, 厅里有很多人都能去食品厂当副厂长。但是,食品厂的副厂长是实职正科,要参与工厂的经营管理。厅机关里,除了重工业处和化轻工业处设有科室,有几个科长,其他处室的干部都是非实职正科和副科,很多人缺少基层工作经验和管理经验。与其他人相比,叶满枝的年龄是她的短板,可丰富的基层经验却是她的优势。大家沉默寻思她推荐的人选时,夏竹筠将目光投向孙处长。“我记得第一食品厂的领导班子里似乎是没有女同志的吧?”“总工程师是女同志。”孙处长说。夏竹筠点点头,“也就是说,一正四副,五个厂长里并没有女同志。咱们这个会议室里,只有我一位女同志,这番话由我来说还是比较合适的。女同志在工作中有自身优势,情感细腻,亲和力、共情能力都比较强,某些工作由女同志出面,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食品厂女职工的占比不算少,我觉得厅党委可以考虑给第一食品厂的班子里安排一位女干部。”很多工厂的领导班子几乎全是男同志,尤其是重工单位,女同志大多在工会、妇联、共青团等部门任职。她春节前去几个基层单位慰问,与厂领导班子合影时,很多时候画面里只有她一个女的。在个人条件差不多,时机也成熟的时候,她还是希望有更多女同志能走上领导岗位的。李副厅长放下茶杯,摇头说:“在任用年轻干部这件事上,我觉得还是要谨慎。叶满枝同志是个好苗子,但还欠缺一些处理复杂问题的经验,可以在厅机关里再沉淀沉淀,多积累一些经验后再加担子。”夏竹筠不以为然道:“第一食品厂发生火灾那天,叶满枝同志是第一个给我打电话通报情况,也是咱们厅里第一个赶到事发现场的同志。当时第一食品厂的领导都不在现场,叶满枝在处理紧急事件时沉着冷静,及时阻止食品厂职工冲进火场抢险,避免了二次爆炸带来的伤害。她不是食品厂的干部,做出这项决定时,其实承担了巨大风险。”“这样行事果决,敢于承担责任的干部,别说在青年干部里,就是在老资历的干部中也不常见。要我说,青年后备干部的培养方式肯定要有些不同,孙处长刚才就提到了,蒋峰也是后备干部之一。像蒋峰和叶满枝这样敢于承担责任的青年干部,厅里应该考虑给他们更多的锻炼机会。”蒋峰33岁,已经给罗厅当了五年秘书,正科的任职年限也满了三年。罗厅近两年内未必有机会调动,如果再让蒋峰给他当两年秘书,从蒋峰的个人发展来看,其实有些耽搁了。蒋峰只比赵桂林晚一年分配来工业厅,这会儿赵桂林正酝酿着升实职副处呢。而且厅里要根据国家经委的要求,试办托拉斯企业,这个试点非常关键。为了能及时了解到试点的真实情况,罗厅必然要放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去省制糖工业公司守着。而有谁能比跟了他五年的蒋峰更值得信任呢?制糖工业公司是正处级单位,蒋峰不能当总经理,但是当个副经理还是有可能的。孙处长往自己的笔记本上瞄了一眼,心里暗暗佩服夏竹筠会把握时机。这次人事调整,他与罗厅交流过很多次,尽管罗厅没明说,但他如果不能及时领会贯彻领导意图,这个人事处长的位置是坐不稳的。他的笔记本上,确实有蒋峰的名字。要是叶满枝那样拥有基层经验的女同志不能当食品厂的副厂长,那让蒋峰这种只有机关任职经历的领导秘书,去试点托拉斯企业当副经理,也没什么说服力。等到会议后半程讨论省制糖工业公司的经理、副经理人选时,蒋峰很可能会坐蜡。他用余光瞟向罗厅的方向,见他慢悠悠地吹着茶叶,一副智珠在握的淡定模样,只能在心里腹诽在座的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李厅和夏厅的交锋还没见分晓,这会儿又把厅长扯了进来。他沉默片刻,主动开口说:“咱们厅里一直提倡让青年走革命的路,培养无产阶级接班人。对于咱们育苗的后备干部,确实要尝试多种培养方式……”*一场会议进行了一下午,叶满枝在秘书室里整理资料时,完全没料到这次的人事调整会与自己有关。出缺的那几个位置,她早就清楚,任职要求至少是正科级干部。她这样的副科级小干部,根本就没机会上桌。而第一食品厂那样的国营工厂,很多时候是论资排辈,从单位内部就地提拔的。厂党委给厅里提交人选,厅领导觉得没啥问题,大笔一挥签个字就行了。这种好事咋能轮到她呢?所以,当她从夏竹筠那里得知,她很可能会去食品厂当副厂长的时候,她人都傻了。“怎么是这副表情?”夏竹筠笑道,“去食品厂当副厂长是好事啊,你之前不是说过嘛,想去业务部门锻炼锻炼。”“那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呀!”叶满枝确实跟领导提过,想去业务部门锻炼。她整天陪着夏竹筠东跑西颠,两人私下交谈的机会很多。春节前有一次,从重机厂慰问回来的路上,夏竹筠曾跟她闲聊过,问她对自己的前途有什么规划。叶满枝其实没啥规划,她向来是走一步看一步的。她能考上大学,进大衙门工作,还给工业厅的副厅长当了秘书,用叶守信的话说,已经是老叶家的祖坟冒青烟了。能发展成啥样,她自己也没数。不过,她心里一直惦记着黄大仙给她的提醒,所以当夏竹筠问起时,她就趁机说,以后想去基层锻炼锻炼,做点具体事务。可是,这个“以后”应该是很以后,最起码要像罗厅的秘书蒋峰那样,在夏竹筠身边当三四年的秘书,积攒足够的经验和人脉以后,再被领导放出去。上次的谈话距今才几个月啊?夏厅怎么这么快就要让她下基层啦?夏竹筠推心置腹道:“你有能力,还敢于担事,既然眼下有机会,那就应该抓住这次机会,去基层好好锻炼锻炼。”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很可能会像蒋峰那样当五六年的秘书。给领导当秘书,有好处,但也有坏处。大家都知道秘书是领导的心腹,进步的机会也多。可是,越是这样,越要注意影响,以防落人口实,没有特别合适的机会的话,领导们一般不会主动推荐自己的秘书。夏竹筠这次之所以会将叶满枝推出去,一则是因为她本身条件足够优秀,除了年龄,没有特别明显的短板,处理2.27大火的紧急情况时,也表现得可圈可点。这让她推荐自己的秘书的时候,不至于底气不足。二则是她想搭上提拔蒋峰的顺风车。同样是青年后备干部,有蒋峰在前面顶着,叶满枝的提拔就没那么突兀了。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大馅饼,叶满枝内心无比激动,有点语无伦次地说:“领导,我还想在您身边多学习几年呢,这,这也太快了……”“当秘书能学到的东西有限,在具体的工作中学习,才能更快成长。”夏竹筠感叹道,“能当好秘书的人,未必能当好领导,也未必能做好基层工作。我巴不得你们都能在重要岗位上发光发热呢……”一个好汉三个帮。当了副厅长以后,对这句话更有切身体会。她现在需要的不是围在自己身边的应声虫,而是真正能干事、能顶事的人。赵桂林、吕健、叶满枝,都是她亲手提拔上来的干部,而且有一定的年龄差,属于不同梯队,是她有意培养的班底。叶满枝连声保证道:“领导,要是能去食品厂工作,我一定好好表现,绝对不给您丢脸!”她身上贴着夏厅秘书的标签,如果在新单位折戟沉沙了,夏竹筠这个推荐人也会被质疑用人眼光,跟着她一起脸上无光。……领导们关起门来开会的时候,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会议室的大门。所以,会议结束后,会议结果很快就传到了有心人的耳中。除了那几个呼声很高的热门人选,罗厅的秘书蒋峰,夏厅的秘书叶满枝,居然也在这次的调整名单中!这个结果不知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蒋峰从厅长秘书,摇身一变成为国家试点托拉斯企业的副经理,集中统一管理全省的制糖工业。虽然跨度有点大,但他毕竟给厅长当了五年的秘书,这个结果算是在情理之中的。而叶满枝才来工业厅工作两年多,她凭啥这么快被提拔,还是去国营工厂当实权副厂长。对她的任命,不少人都心存疑惑。与她同年被分配来单位的校友邬杰,更是当着叶满枝的面,半真半假地将疑惑问了出来。叶满枝早有面对质疑的心理准备,这些质疑,她其实完全不用理会。这是厅党委的决定,你们要是有疑问,就当面去问领导呗。不过,邬杰问到她先前的时候,她还是心平气和地回答了。“你知道街道办主任是啥级别不?”“正科级。”邬杰说。“对啊,我去上大学之前,就已经是街道副主任了,副科级干部。”叶满枝理所当然道,“我当初是我们区的苗苗班成员,名字被写进了区党委育苗后备干部的名单里。我的副科级任职年限已经有七年了,当初要是不考大学,继续留在街道工作的话,七年的时间,也能当上街道主任了吧?”邬杰:“……”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内情。如果叶满枝是区里的后备干部,一直留在本区工作的话,现在确实可能被提拔。街道主任和食品厂副厂长,职级相同,说不上哪个更好点。叶满枝解释得理直气壮,不过,她自己心里清楚,这次的升职机会很难得。最起码,光明公社,也就是曾经的光明街道办那边,公社书记还是张勤简。只要张勤简不走,她熬多少年都当不上公社书记。所以她才会说,这次的任职机会很宝贵,夏厅对她有知遇之恩呐!*为了不辜负夏厅的信任,在完成组织谈话以后,叶满枝找来不少滨江第一食品厂的资料研读。等她提前了解了食品厂的相关情况,又与夏厅的新任秘书交接了工作以后,就在孙处长的陪同下,前往滨江市第一食品厂了。正式上任这天是礼拜一,两人来到食品厂时,厂长牛恩久正带着厂领导班子的所有成员,等在大门口。见到孙处长,便热情地握手寒暄:“孙处,总算是把您盼来了,为了等厅里给我们输送人才,我老牛的脖子都快抻长了。”“哈哈哈,厅党委对第一食品厂的发展非常关心,这次选定的副厂长人选,是经过再三斟酌,深思熟虑的。”孙处长与他握过手,回身介绍道,“这是叶满枝同志,大学学历,省大工业经济系科班毕业,曾是省厅业务部门的干部,基层工作经验也相当丰富,正是能适应食品厂发展需要的人才。”“好好好,太好了!”牛恩久声如洪钟,高声说了几个“好”,用热情饱满的语气欢迎新同志的加入,“叶满枝同志与我们食品厂也算是老熟人了,以前还对口管理过食品厂,这几年咱们没少打交道。”叶满枝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列宁装,乌黑的长发整齐地盘在脑后。闻言,便客气又不失热情地说:“厂长,以后我就是您手下的兵了,还请您多指点多关照!”“你是夏厅亲自培养的干部,肯定错不了!”牛恩久只在门口短暂寒暄,便将人请进了会议室。而队伍里的几位副厂长,相互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也跟了上去。老何意外牺牲以后,他们都以为工业厅会照顾食品厂干部职工的情绪,从本厂内部提拔一位副厂长。没想到等来等去,等到了叶满枝。这位不仅是女同志,还是年轻漂亮的女同志。混在一众中年男领导中间,显得相当不协调,他们厂里最年轻的陈副厂长都37岁了。不过,不论她是否年轻,是否是女同志,是否有能力和真才实学,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的身份比较敏感省厅副厅长的前任秘书。这个任命,很像是厅领导不满第一食品厂的现状,特意往食品厂安插了一个眼线。难怪老牛一大清早就组织人手在工厂门口迎接,把欢迎仪式搞得那么隆重!说到底,还是对这个叶满枝不太放心啊。……一行人来到会议室,孙处长正式宣读了厅党委的任命文件,详细介绍了叶满枝的个人履历。因着上午还有生产任务,所以,全体职工大会被安排在午休之后,到时候叶满枝要在全厂职工面前亮相发言。厂领导班子的见面会结束后,牛恩久将孙处长请去了自己的办公室,想跟他打听一下厅领导对前阵子那个事故的看法。而叶满枝则被厂办的丁主任带去了她的新办公室。丁主任走上二楼,介绍道:“这间办公室有些年头了,本来想将墙面重新翻新一下再给您用,但您到任时间比较快,我怕刷了房以后有味道,便暂时耽搁了下来。不过,桌椅和柜子都是新换的。”叶满枝笑道:“挺好的,辛苦丁主任了。”她听出来了,对方这是在变相跟她透露,这间办公室是刚收拾出来的,不是何大力用过的那间办公室。何大力在救火时牺牲,认真说起来算是横祸。有些人还是比较忌讳这个的。叶满枝胆子不大,晚上去公共厕所都要吴峥嵘陪着。厂办能给她换一间新办公室,那是再好不过了。见她露出满意神色,丁主任在心里暗暗舒了口气。他这一步走得没错,幸好没听其他人撺掇。甭管其他领导对这位省厅空降的女厂长有什么看法,作为厂办主任,他不能在这种小事上出错,给人留下话柄。叶满枝在自己的新办公室里快速打量一遍。格局与夏厅的办公室差不多,厂长办公室外面套着一间秘书室。但面积小了一半。除了办公桌椅、文件柜,还有一套茶几和布艺沙发,也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丁主任跟在身后问:“叶厂长,您刚来上任,可能需要个秘书帮您熟悉工作环境,对秘书人选有什么要求吗?”叶满枝昨天还在给人当秘书,今天就要给自己挑选秘书了。一个得力的秘书,能让领导省心不少。所以,对于自己的第一个秘书,她还是想好好斟酌一下的。“丁主任对厂里的情况比我清楚,你帮我推荐几个人选吧。我对秘书没什么要求,最好是女同志,高中以上学历,熟悉厂里的情况。”丁主任用钢笔快速记录着,边写边等着她的下文,结果等了好几秒,却迟迟不见她再提其他要求。这就完了?对方让他推荐几个人选,而不是推荐一个人选,说明叶厂长还是想挑一挑秘书的。可是,有高中学历的女同志,这可选择的范围就大了。越是这样没什么要求的,反而越难办。他点点头,表示会尽快帮她安排秘书,而后又看了眼手表说:“叶厂长,厂里安排了一个小型的欢迎宴,就在咱们职工食堂。欢迎宴结束后,是下午的全体职工大会。时间差不多了,要不咱们去食堂跟牛厂长他们汇合吧?”叶满枝对欢迎宴什么的,没啥期待,她现在只想开完职工大会,尽快熟悉厂里的情况。刚才在厂门口那隆重的欢迎仪式,让她心里直犯嘀咕。总觉得厂领导班子的氛围有点奇怪。但今天孙处长也在,那所谓的欢迎宴,八成是打着她的幌子,实则宴请孙处长。叶满枝不是啥也不懂的小年轻,自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扫兴。她没怎么耽搁,就跟丁主任一起出门,与其他几位厂长汇合了。牛恩久一边走,一边跟孙处长和叶满枝介绍,最近厂里的一系列大动作。“俗话说,机器是工人阶级的田地,必须好好保护。2.27的那场大火,让厂里损失惨重,烧毁了好几套成套机器。厂领导班子痛定思痛,在原有的‘防特、防盗、防火’工作治保小组的基础上,成立了民兵连,负责全厂的安全保卫工作,晚上也有领导班子轮流值班。”叶满枝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神色严肃地颔首。火灾刚发生不久,厂里在安全保卫方面下功夫,是正常操作。叶满枝听着他的介绍,没多久就走到了职工食堂。有个办公室小干事先一步拉开了食堂的木门。然而,一行人尚未进入,食堂里却忽地冲出两个人来。打头一人四十多岁,目光在几个领导身上扫过一圈后,很快就锁定了面生的孙处长。“您是省里的领导吧?”孙处长心里咯噔了一下,直觉自己被搅进了食品厂的家务事。但他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只能小幅度点了头。“领导!”男人不顾小干事的拉扯,大声道,“我要向省领导告状!食品厂领导不看事实,不分青红皂白,就将我强行开除了。我要反映厂领导的问题!”牛恩久被这突然冒出的男人气得脸色铁青,呵斥道:“刘汉民,你有完没完?你是罐头一车间的安全员吧?2.27大火那天,你本应该在车间里值夜班,却无故旷工离岗,厂里发生了那么大的火灾,你还在家里醉生梦死呢!何大力同志还因此牺牲了,把你开除都是轻的,你哪来的脸跑出来告状!”刘汉民高声道:“那天是我的班没错,但那是何大力何副厂长让我先下班回家的,副厂长发话让我离开车间,算什么无故离岗!”
第144章 叶厂长首秀
刘汉民的突然出现, 让厂长牛恩久相当恼火。前阵子的火灾是敏感话题,他巴不得把这件事赶紧掩饰过去,而刘汉民这王八犊子竟然闹到省厅领导跟前来了!他索性当着众人的面说:“对于刘汉民反应的情况, 厂领导班子相当重视。可他空口白牙说是何副厂长让他提前离岗的, 而当天的值班表上, 没有他的任何出勤记录。何大力同志已经为抢救国家财产牺牲了,这让我们找谁求证去?”副厂长蒋文明跟着附和:“要是放任他打着老何的幌子, 为自己开脱, 那事故的其他责任人是不是也可以如法炮制, 将责任推到已经不能开口的老何身上?”刘汉民拽过躲在他身后的男人, 辩解道:“当天离岗的不只我一个人, 我和老郭都是听了何副厂长的话才离开的,而且我俩都被厂里开除了!”在场众人都没言语。还是那句话,死无对证。谁能保证不是这两人沆瀣一气, 将责任推到何厂长身上的?刘汉民看向不为所动的孙处长, 焦急道:“领导,你可以去查查以前的出勤表,我刘汉民自打当了这个安全员, 向来坚守岗位,从没有一天离岗过!2.27那天听了何副厂长的话回家过节,怎么就正好发生火灾了?”“你当安全员也才半年吧?”牛恩久轻哼一声, 对孙处长和叶满枝说, “刘汉民一直将矛头指向何大力同志,但是上级对老何的事情已经盖棺定论了,他就是为了抢救国家财产牺牲的。刘汉民总往老何身上泼脏水, 让人家的家属情何以堪?老何家属已经来厂里抗议过好几次了。”厂里刚给何大力开过追悼会,还号召全厂职工学习何副厂长奋不顾身抢救国家财产的精神。想说何大力有问题, 那得有确凿证据。刘汉民拿不出任何有力证据,只管空口白牙说是老何让他回家的,这让厂领导怎么处理?牛恩久看了眼手表说:“时间不等人,一会儿还有全厂职工大会。刘汉民,你不是想告厂领导的状吗,我绝不拦着你!你回去写份告状材料交给我,我亲自将材料送到省领导的手里!”刘汉民:“……”厂长当着孙处长和厂领导班子的面保证,为他告状提供便利。然后,招来办公室的小干事,将突然冒出来的两个不速之客劝走了。叶满枝心想,牛恩久当了这么多年的厂长,处理这种突发状况还是很有经验的。他那番话说得坦坦荡荡,表现得光明磊落。但刘汉民已经被厂里开除了,经过今天这一出,下次能否进入食品厂的大门还不好说。将举报厂长的材料,递到厂长手里,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叶满枝神色如常地吃了一顿欢迎宴,并没有被这个小插曲影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她刚上任第一天,太过关心这种举报厂领导的事,会将自己置于其他厂领导的对立面。没摸清食品厂这潭水的深浅之前,她最好不要节外生枝。*孙处长对食品厂的烂摊子心有余悸,生怕再跳出来一个告状的人。在食堂吃过欢迎宴,就匆匆前往厂礼堂,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宣读了厅党委对叶满枝的任命。此时的叶满枝已经整理好心情了,她微笑着站起身,在全厂职工面前亮了相。“同志们,接到上级任命的时候,我心里紧张又激动。为了今天的见面,我写了好几个版本的发言稿。”叶满枝晃了晃自己手上的稿纸,笑道,“不过,真正站到第一食品厂的厂区里,有机会与大家面对面交流以后,我又不想念发言稿了,今天只想跟广大工友们说几句真心话。”“刚才孙处长向大家介绍了我的基本情况,说我是大学生,之前是省工业厅的干部。但我想强调一点,我其实与在座的很多同志一样,出身工农阶级。我的老家在滨江市通兰县红星人民公社东河村大队,我的父兄都在工厂车间的第一线工作。我可以很骄傲地说一句,我是工农阶级的女儿,是农民和工人养育了我,是国家培养了我!”台下的工人们拍手鼓掌,为这位同样是工农阶级出身的副厂长献上掌声。叶满枝笑道:“对我来说,滨江第一食品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存在。为什么这么说呢?”“咱们厂生产的滨江牌黄桃罐头、滨江牌美味黄瓜、长城牌清蒸猪肉罐头、冰花牌饼干等等等等,对我来说都是高级货,小时候只有生病了,才能央求着父母给我开个水果罐头吃。”工人们与有荣焉地鼓掌。毫不夸张地说,第一食品厂生产的产品,放在商店里都算是“奢侈品”。作为食品厂的职工,每天能接触到这些“奢侈品”,偶尔还能从厂里买些残次品回去打牙祭,让他们在亲戚朋友间相当有面子。厂里上马的任何新产品,都能成为家庭聚会聊天的谈资。食品厂职工的日子,其实是相当滋润的。当然了,这是在那场大火发生之前。各种罐头产品是食品厂的重要支柱。厂里最大的四间罐头车间,被一把大火烧光,灾后重建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完成。大多数工人都停工待产了。有人在台下感叹:“哎,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喽。”“昨天听说新厂长是从工业厅下来的,我还挺高兴的。到时候可以让厅领导拨款,给咱们购买新设备。”旁边的人小声嘀咕,“但这叶厂长是个女的,还这么年轻,估计在上面说不上什么话。”前排的女工回头反驳:“女的怎么了?我看女厂长挺好的,叶厂长还是咱工人阶级出身呢!妇女能顶半边天,少瞧不起我们女同志!”台上叶满枝的讲话还在继续。“第一食品厂刚刚经历过一场伤痛,作为老滨江人,我与在座的各位一样心痛。刚刚入场时,我听到有的老同志问,工业厅怎么派了一个女娃娃来当厂长?这么年轻,能把厂里的工作抓起来吗?”叶满枝笑道:“妇女能顶半边天,这样的老生常谈我就不多说了,我只说一些比较直观的事情。滨江光明煤炉厂的名字,不知大家听说过没有?”台下有人点头,有人眼神放空。“没听说也不要紧,咱们全市40%的蜂窝煤炉子都是这家工厂生产的,很多同志家里正在使用的蜂窝煤炉子可能就是这个厂的产品。”叶满枝自豪道,“而我是这家煤炉厂的第一任厂长!”哇看来新来的副厂长还是有些东西的。最起码有过当厂长的经验。“来咱们厂上任之前,组织部门找我谈话,问我对第一食品厂的发展有什么看法,对灾后重建工作有没有信心?”“我当时的回答是,我看好第一食品厂的发展,对重建工作非常有信心!”叶满枝严肃道,“这番话并不是客套话,也不是喊口号。”“2.27火灾那一晚,我就在咱们第一食品厂的火灾现场。大火发生时,咱们厂的很多职工,不顾个人安危,想要冒着生命危险冲进火场抢救国家财产。”“一部分同志可能对我还有印象,我那天把一个名叫方裕的男同志骂了一顿,以防发生二次爆炸,阻止大家进火场冒险,双方因此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虽然过程不太愉快,但我内心还是相当佩服的。”“咱们厂里有一批方裕同志这样,以厂为家,一心为公,坚决保护国家财产安全的同志,拥有这样的意志、决心和行动力,咱们何愁完不成灾后重建工作呢?”经她提醒,那天在火灾现场的一些职工终于想起来了。“我就说嘛,瞧着叶厂长有点面善!原来她就是那晚那个!”罐头车间的一个小班长后怕道,“幸亏当时听话,没进火场抢救设备。要不然这会儿就该跟何厂长作伴了。”“嘘,别胡说!”台下职工议论纷纷,而坐在主席台上的几个厂长则心思各异。别看这新来的叶厂长年轻,但是刁买人心的手腕儿可真不一般。先说自己是工农阶级的女儿,又说自己当过煤炉厂的厂长,有相关领导经验,这会儿又把火灾当晚的事情搬了出来。还没正式上班,先靠着火灾当天的共同经历,与工人们拉近了距离。叶满枝站在话筒前继续着发言。“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滨江开埠时期。从最初那个十几人的罐头小工厂,到如今的千人大厂,咱们走了半个世纪之久,承载了滨江人民几代人的记忆。”“食品厂脱胎于曾经的小罐头厂,在这半个世纪的时间里,经历过战火和硝烟,经历过萧条和破产,甚至有很多老工人经历过伤痛和牺牲。”“解放后,咱们厂的第一个生产任务是为抗美援朝提供军需物资。全厂职工在危机时刻顶住压力,克服困难,发扬爱国主义精神,为前线战士提供了大量的军需罐头。”“咱们最近正在经历的伤痛,曾经那间小罐头厂也经历过,但是,面对这些苦难,咱们第一食品厂可谓是披荆斩棘,全都挺过来了。”“作为全省唯一一家省属食品厂,滨江第一食品厂是一个拥有红色印记,拥有革命传统,拥有自力更生、顽强拼搏精神的集体!”“同志们,”叶满枝语气振奋道,“还是那句话,我很看好咱们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发展,咱们有方裕、杜晨、蒋桂梅,这样不顾个人安危,一心为厂的好同志,也有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和强大精神力量。只要大家肯干,咱们就没有完不成的任务,没有过不去的难关!”“最后,我想借用主席同志的两句词作,与大家共勉。”“第一句是,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台上台下的所有人齐声念道:“只争朝夕!”叶满枝笑道:“第二句是,数风流人物”众人再次齐声高呼:“还看今朝!”*叶满枝在雷鸣般的掌声中鞠躬,结束了在食品厂的首次发言。与其他厂领导一起将孙处长送出厂大门,她便独自返回了办公室。坐在椅子里发了一会儿呆,等到怦怦乱跳的心跳逐渐平息,她重新复盘了刚刚在台上的表现。为了这场首秀,最近几天,她一直在家里偷偷练习。除了反复修改发言稿,还要在观众吴峥嵘和吴玉琢面前练习演讲。争取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全厂职工。虽说她之前也当过厂长,有过一些办厂经历,但前两个厂的规模,都没有第一食品厂的规模大。再者,她以前是建厂元老,现在是省厅空降兵。身份上有些区别。哪怕食品厂刚经历了大火,罐头车间全被烧毁了,但破船还有三斤钉,有些人仍可能将她看成摘桃子的。她坐在办公桌后面回忆了一阵刚刚的表现。口号喊得挺响,手臂挥舞得也挺到位。完美!迈过了上任的第一道坎,叶满枝心情放松,背着手在办公室里溜达,查看自己的新办公室。她工作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独立办公室呢!嗯,窗台上可以摆两盆绿植,办公桌上可以摆一张她家大漂亮的相片。这回由自己做主,这屋子里,她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新上任的小叶厂长在办公室里独自嘚瑟了好长时间,等到那股穷人乍富的新鲜劲儿过去了。她终于翻开丁主任送来的资料,了解厂里最近的工作安排。口号喊得多响都没用,必须正儿八经解决厂里的困难才行。她第一天上任,牛恩久并没安排任何会议,也没进行工作分工。叶满枝在办公室里看了一下午的资料,五点钟刚过,她就收拾东西下班了。第一食品厂有面包车间和糕点车间,生产的面包和糕点,除了供应全市各大副食品商店,还供应本厂的门市部,就在食品厂大门向东20米处。叶满枝下班先去门市部买了半斤长白糕、半斤萨其马,又买了两个圆面包。然后提着这些东西回了军工大院。常月娥刚从肉制品加工厂下班,走到大院门口时,正好遇见了提着大包小裹的闺女。“遇上什么好事了?买这么多东西!”常月娥嘟囔道,“你以后少往娘家买东西,家里那么多人,还不够给他们分的!”“不给他们分,放你屋里,谁表现好,你就给谁吃一口。”叶满枝挎着她的臂弯笑嘻嘻地催促,“赶紧回家,我今天有个大好消息要公布!”常月娥笑着睨她一眼,“就你花样多,整天有大好消息!”“这回真是大好消息!”母女俩回家时,叶守信刚起床,准备去厂里倒班。叶满枝怕耽搁他上班,直接将自己最新的工作证,放到了饭桌上。“看看吧,嘿嘿~”常月娥拿起那本红色的工作证,眯着眼睛看了一阵,惊讶地问:“来芽,你不在省工业厅工作了?”“嗯哼!我现在是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叶副厂长!”叶满枝指了指那几个油纸包,自得道,“这些都是在我们厂自己的糕点门市部买的!”叶守信问:“副厂长买糕点不要钱和票啊?”“怎么可能!买东西照样花钱!但厂领导每月有两斤的糕点招待券,糕点票能当粮票使。”糕点招待券,就跟当初吴峥嵘在656厂西餐厅的招待券差不多。不过,人家那个券不用花钱,她这个还得自掏腰包。她没有吴峥嵘的定力,下午刚领了自己的那份福利,就先用了两张半斤的票。叶满枝瞅瞅神色全无变化的老叶,狐疑地问:“爸,我都当上副厂长了,咋不见你激动啊?”跟她预想中的画面不太一样呢。她要调任的消息,暂时只有吴峥嵘和吴玉琢知道。以防有其他变故,没正式上任之前,她没跟父母提这一茬。今天好不容易尘埃落定了,她一下班就赶回军工大院显摆。可是,老叶咋是这个反应呢?叶守信喝了口茶水,呵呵道:“当了副厂长嘛,有啥了不起的,我早就知道了!”“……”叶满枝疑惑,“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谁跟你说的?”“我大孙女跟我说的呗。”叶守信撇嘴说,“全家也就有言最懂事,知道有好事想着她姥爷!”叶满枝不可置信地猜测:“有言不会给你打电话了吧?”她最近忙着工作交接,没时间带闺女回姥姥家。吴玉琢不可能是当面告知她姥爷的。八成是打了电话。1062研究所刚给几个所长家里安装了电话,这电话成了小屁孩们的新玩具。吴玉琢以为电话可以随便打,动不动就拨到总机去了,跟人家接线员聊天,有时候还跟隔壁的伊伊打电话。因为她这个话痨属性,吴峥嵘自掏腰包,多花了十几块的电话费。吴玉琢小同志被亲爹罚站一个小时,脚丫子都站酸了,才改掉这个乱拨电话的毛病。叶守信有点得意地笑道:“你别说,在车间里接到通知的时候,吓了我一大跳,我还琢磨谁能给我打电话呀!结果电话接起来,是我大孙女!”在车间里得知自家闺女要当食品厂的副厂长时,叶守信险些没激动得厥过去。有言还在电话里给他转述了闺女上任演讲的讲话稿呢!那个气势,那个威风!哎,不愧是他叶守信的闺女!他在车间里原地打转好半晌,心脏扑通得他差点去医务室开药。平复许久,才哼着歌重新返回车间干活。闺女只当个副厂长,他就要吃药,万一以后当了副市长,那他不得住院啊!老叶劝自己看淡点,以身体为重。所以,叶满枝见到的老叶已经是激动过两三天的老叶了,最初那阵子兴奋劲儿过去以后,这会儿就显得特别淡泊名利。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人淡如菊!四哥扛着卖剩的瓜子回家,听说妹妹当了食品厂的副厂长,那反应可就比亲爹激烈多了。“叶厂长,你这都当厂长了,总能想办法把你亲哥哥弄进厂里当个工人吧?”“你又不想卖瓜子啦?”叶满枝随手抓了把瓜子说,“之前不是还挺喜欢这个工作的嘛。”“最近没啥好电影,反反复复就是那些片子,我都看腻了。”四哥说,“要是能进厂当个工人,最起码有固定工资和医疗福利啊。”正式工人看病吃药都不花钱的。食品厂虽然不如656厂规模大,但也是公认的好单位。他去了自己妹妹当厂长的厂子工作,那就是有靠山的,日子肯定比卖瓜子滋润。叶满枝想了想说:“我今天第一天上班,厂里的情况还没摸清呢。你先安心卖瓜子吧,我帮你留意一下厂里的招工计划。”最近市里的用工指标有所松动,确实可以帮四哥掂量一个靠谱的工作了。*叶满枝在娘家吃了晚饭,当晚回家后,在吴所长面前,给吴玉琢小同志告了一状。“吴所,你闺女又偷偷打电话了!还打去656厂,找她姥爷了!”吴峥嵘一边将闺女提溜去墙根站好,一边打听:“有言,你知道姥爷的名字吗?怎么找到姥爷的?”幼儿园小孩能记住父母的名字就行,他们从来没教过孩子其他长辈的名讳。吴玉琢小小一只缩在墙角里,瞪着澄亮的眼睛,老实交代:“我说找叶满枝和吴峥嵘的爸爸!”吴峥嵘虽然离开656厂了,但总机接线员还是那一批人。叶守信与前任军代表的关系人尽皆知,听到电话里小孩的要求后,人家接线员麻利地转接机修车间了。“……”听了闺女供述的作案经过,叶满枝心情颇为复杂地建议:“吴所,要不咱家也像单位里似的,给电话上个锁吧?”吴玉琢无辜道:“上次罚站以后,我就没打过电话啦,给姥爷打电话,是罚站之前的事。”所以,现在也不该罚她!叶满枝:“……”夫妻俩连夜调整了一下作战计划,准备加强对学龄前儿童的管理。次日去上班的时候,叶满枝还在心里嘟哝,小孩长了脑子以后,有点管不住了。她提早一刻钟进了办公室,但有人比她来得更早。她这边刚放下挎包,丁主任就瞅准时机过来敲门了。“叶厂长,九点半有个班子会议,牛厂长可能会进行班子分工调整。”他将几份简历放在桌子上,“这是办公室帮您筛选的秘书人选,一共四位同志,您先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行,辛苦丁主任。”叶满枝将简历翻了翻,随手放进了抽屉。然后拿着笔记本,起身去会议室等待开会。她以为自己是到会最早的,结果进了会议室以后,除了牛厂长,另外三位副厂长已经到齐了。叶满枝下意识看了眼手表,九点一刻。距离开会还有一刻钟呢。而她这边刚落座,牛厂长就进门了。叶满枝:“……”
她要是不提早一刻钟过来等着,是不是就迟到了?食品厂这是啥开会习惯?牛恩久坐到主位,直接说:“人都到齐了,那咱们现在就开会。虽然昨天已经欢迎过了,但今天是咱们新班子的第一次会议,我要代表厂党委,再次欢迎叶副厂长到任!”叶满枝连忙起身致意。“行,那咱们先说正事啊。”牛恩久呷了一口茶,说,“叶厂长,咱们厂里的情况,你应该已经很了解了,刚经历了一场大火,最重要的四间罐头车间全被烧毁了,剩下一堆破铜烂铁,没几样能用的。”“罐头制品一直是咱们食品厂的支柱,咱们厂里也一直是按照重点业务来抓的,好几套生产线都是去年刚添置的,有一条还是进口的。为了买这些设备,咱们还欠银行一大笔钱呢。”叶满枝边听边记录,寻思着他这番话的用意。“现在厂里大概有三百名职工在等待返岗。”“这么多?厂里没给职工安排其他工作吗?”“对,形势比较严峻,大部分职工被号召去清理烧毁的厂房了。咱们厂里可以自己想办法重建厂房,但是生产设备却不好购买。”叶满枝目光盯着笔记本。对方介绍了这么多困难,十有八九是把买设备的主意,打到她头上了。牛恩久确实是如此想的,而且说出口的话也特别坦荡。“小叶厂长,你既然来了咱们食品厂,那以后就是咱们食品厂的自己人了。大家在一个锅里搅稀稠,我不跟你客气。厂里购买设备的资金短缺,你是从省厅下来的,又当过夏厅长的秘书。叶厂长,你看看,能不能从工业厅想想办法?让厅里给咱们批一笔技改资金?”叶满枝放下钢笔,目光从几位副厂长面上扫过。然后,用一种疑惑的语气问:“厂长,我刚才听丁主任说,今天的班子会议要讨论大家的工作分工。您是打算把罐头业务划拨给我负责吗?”每个副厂长都有自己的分工。她当了副厂长,本该为大家谋福利,当然可以出去化缘,但是必须先明确了她的工作分工。搞这么大一笔资金不是小事。她要是费劲巴拉要回了资金和设备,却为他人做了嫁衣,那她岂不是纯纯的大冤种?
第145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
叶满枝的答复, 让会议室里出现了一阵难捱的安静。三位副厂长都在暗中观察牛恩久的反应。老牛这个人,在外面表现得豪爽谦和,热情亲切, 可他在厂里却是相当强势的。按照老牛的话说, 食品厂的摊子铺得大、业务杂、人员多, 所以对于厂党委班子的指令,必须做到令行禁止, 方能井然有序。简单来说就是, 上级交办的任务, 下级要不折不扣地完成, 最好不要讨价还价。这几年, 食品厂领导班子的人员变动不大,只有副厂长陈谦是去年提拔上来的。可是,四五年之前, 厂领导班子的变动其实是相当频繁的。那些调皮捣蛋不听话的, 全被老牛找理由调离食品厂了。如今的班子是经过多年磨合,围绕在老牛周围开展工作的。大家各司其职,一直没出过什么大乱子, 直到2.27发生那场大火,死了一个老何,彻底打乱了厂里的平静。这会儿听到新来的叶满枝, 竟然在第一次班子会议上, 跟牛恩久讨价还价。三位副厂长几乎同时想到,从前的平静日子恐怕真的要一去不复返了!……叶满枝留意到了另外几位副厂长的眼神,但她没往心里去。她不知道牛恩久性格咋样, 也不知道他以前是啥作风,但工作分工必须弄清楚, 权责明确。食品厂与其他工厂的情况不太一样。如今的国营工厂,实行的都是党委领导下的厂长分工负责制。大多数工厂的副厂长,都按照生产、经营、技术、设备、安全等分工负责。而且还要上下对口。比如,经营副厂长,要与市里的财政局、商业局、供销社对口联系。生产副厂长,要与市计委、经委联系。每个人都有明确的专业职能划分,大家各司其职。但是,第一食品厂的业务板块比较杂,而且发展不太均衡,牛恩久曾提出厂领导班子要分工定点包干车间。这一点与其他工厂是完全不同的。就拿刚刚牺牲的何大力来说,他生前是食品厂的经营副厂长,同时还要定点包干糖果车间和面包车间。这两个车间的生产情况,也是何大力年终考核的重要内容之一。厂外的人很少有机会了解副厂长的工作分工,叶满枝借着在工业厅的工作之便,查看过食品厂提交的工作报告,这才知道副厂长还得定点包干车间。她抬头扫了眼陈谦,要是没记错的话,这位才是罐头车间的包干副厂长。牛恩久端着茶杯喝茶,始终没表态,会议室里的安静氛围持续了足足两分钟。叶满枝如果是那种脸皮薄的女同志,现在可能已经给自己找台阶,转移话题了。但她像是完全没意识到气氛的诡异,提起暖瓶帮老牛厂长续了水,也往自己的茶杯里倒了点。然后将暖瓶放到桌子上,对另外三人说:“我就不一一给大家倒水了,有需要的自己倒吧。厂长,我刚才那个问题到底有啥说法?我以后负责什么工作啊?”四个男同志:“……”
新来的这个叶厂长,好像有点愣?最年轻的陈谦心想,老牛晾了你两分钟,能是啥意思?意思就是不同意呗!这个叶满枝好歹是在省厅机关混过的,怎么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叶满枝给牛厂长续了水,兀自说道:“厂长,我虽然初来乍到,但是对咱们厂之前的情况也有所了解。这几年企业规模不断扩大,产品种类逐年增加,一片欣欣向荣,几乎没怎么让省厅操过心。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与咱们的领导班子是分不开的。一个稳定的,团结的班子,能将企业带上更高的台阶。2.27大火刚过去不久,厂里人心惶惶,我觉得厂领导班子的分工,不宜有太大变动。”牛恩久放下茶杯“嗯”了一声。这番话不偏不倚,正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食品厂这些年能一直向上发展,哪怕遇到了饥荒年,依旧成功挺了过来,全靠两个字稳定。他愿意在生产工艺和生产设备上下功夫、搞革新,但从不在管理经营方面,搞花里胡哨的改革。领导班子必须稳定团结!去年陈谦上任时,班子分工刚刚经历过一次调整,所以这次叶满枝上任,他并不想在短时间内再次调整分工。牛恩久看向会议室里唯一的女同志,笑道:“叶厂长看问题还是很透彻的,厂里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稳定发展。这样吧,你先接手之前何副厂长的那一摊子事务,分管经营工作,包干糖果车间和面包车间。”叶满枝也笑着说:“好的,那我好好了解一下何副厂长的工作。”牛恩久话音又一转说:“不过,咱们食品厂是一个整体,各项工作交叉的部分比较多。叶厂长从省厅下来,具有先天优势,为罐头车间争取技改资金的事情,你也要多上上心。”“行,我尽快去省厅了解一下情况。”叶满枝答应着。厅里对技改资金的把控相当严格,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叶满枝去厅里跑动一下没什么,至于能否跑下来就不好说了。闻言,一直保持观望的陈谦突然轻咳一声,插话说:“厂长,我觉得包干车间的分工,还可以再商量商量。”不等牛恩久皱眉,他又快速说道:“重建工作的难点在于采购生产设备,叶厂长要去省厅争取资金支持,不了解罐头车间的情况是不行的。要不就将罐头车间交给叶厂长包干吧,我跟她换换。”罐头生产一直是第一食品厂的主要业务。他们的罐头车间是全省规模最大,设备最先进的。可是,能有这样的规模,全靠食品厂几十年的积累。如今一把大火,让罐头车间一朝回到解放前。再想重回往日辉煌已经不可能了。罐头属于“奢侈品”,内销市场有限。而国家正在集中力量发展重工业和农业。这就像一个大家庭,有好几个兄弟姐妹,大哥大姐到了年纪,急需筹款上学。但家里存款有限,仅有的这点钱,应该拿给大哥大姐当学费,还是给小妹妹买花裙子?显而易见,大哥大姐读书是要紧的,钱得用在刀刃上。眼下食品厂的罐头业务,就面临这个尴尬局面。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上级是不可能轻易将大笔资金投入购买罐头生产线的。厂里想让叶满枝去省厅要资金,又不肯把这块业务交给她,那人家能真正出力吗?老牛不愿将罐头车间交给叶满枝,八成还是顾忌2.27火灾的后续麻烦。被开除的那两个安全员,今早还在厂门口要求见厂长呢。但陈谦觉得他多虑了,当下还是应该想办法将罐头业务重新发展起来。牛恩久皱眉看他一眼,而后沉默良久,问:“叶厂长有什么想法?”“所有业务对我来说都是新业务,都得花时间摸索。”叶满枝笑道,“我听厂长的安排吧。”牛恩久对她这个表态很满意,沉吟半晌后,点点头说:“那你就负责罐头车间和糖果车间吧,罐头车间的重建工作是关键,我跟你一起负责,争取尽快让车间恢复生产。”*厂里对罐头车间的重建工作显得很急切,恨不得让叶满枝当下就跑去省厅要资金。但叶满枝有自己的节奏,并没着急忙慌往省厅跑。她才来新单位两天就回省厅要钱,那让领导怎么想她?省厅向来提倡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这话是啥意思?当然是让下面的单位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少向上伸手要钱。叶满枝充分了解厅领导的态度,自然不会上杆子跑去挨批。她先花了几天时间,了解自己分管的那一摊子业务。了解过情况以后,她回家躺在床上就不想动了。“我的天呐,我现在回省厅上班还来得及不?我以前只知道罐头车间的规模大,没想到居然这么大啊!这可不是一套两套设备能解决的问题!”吴峥嵘笑:“全省最大的罐头生产车间,当然非同凡响。”叶来芽接受罐头业务的当天,就回家炫耀了半晚上。声称自己接管的是全省最大的罐头车间,比正经的罐头厂还大。她要借着罐头业务,烧起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来个开门红。这话才说了没几天,叶厂长就回家躺平了。吴玉琢叼着一块萨其马,扑到妈妈身上说:“妈妈,你就留在食品厂吧!食品厂多好啊!”“方便你吃点心是吧?”叶满枝从她嘴里掰下半块萨其马,然后与吴大博士一人一口分着吃了。她也挺爱吃糕点的,不能都便宜了小崽。叶满枝搂着闺女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探头去看吴大博士手里捧着的《青年近卫军》。“你现在居然能读俄文原版小说了?当初跟苏联好的时候,你不看苏联小说,如今苏联专家都撤走了,反倒读起来了。你最近工作不忙啦?”她调动工作这段时间,吴大博士也挺忙的。连续加班好几天,晚上都是隔壁的振芳嫂子帮他们接的孩子。吴大博士前天还说可能去上海出差呢。“随便消遣一下。”吴峥嵘又被闺女往嘴里怼了一片蛋黄片,先含糊地警告她不要在床上吃东西,又接着之前的话说,“工作也得张弛有度,这个项目年底之前做完就行,不急在一时。”叶满枝笑眯眯地说:“这本《青年近卫军》我中学时候就看过了,要不要我给你讲讲故事的结局?我还有印象呢!”吴峥嵘没做声,等到闺女再往他嘴里塞不明食物时,他抬手挡了一下,而后吴玉琢手中的江米条硬生生被调转方向,塞进了亲妈的嘴里。“……”叶厂长叼着江米条想,她也应该给自己的工作定个期限,在什么时间之前完成就行。要是按照牛厂长的计划来,她得忙成陀螺。叶满枝被悠闲的吴大博士感染,莫名放松了心情。再去厂里上班的时候,她先找专业人士了解了罐头的生产情况。“余工,厂里把罐头车间包干给我了,但我现在真是焦头烂额没个头绪。我前天去车间那边看了看,四间厂房并不是完全烧毁了,有些设备看着还挺好的。咱们不能用这些设备开工吗?”余幽芳四十多岁,是食品厂的总工艺师。厂里的好几种糕点和罐头都是她牵头改良工艺的,在食品厂的地位十分超然。余幽芳遗憾叹道:“留下的那些设备,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生产流程。咱们厂的罐头,是从罐头包装开始生产的,有滚筒焊锡机生产空罐,没有注胶机生产罐盖。有烘干箱,没有封罐机。”“这些先进设备是去年上马的,那在去年之前,咱们是怎么生产罐头的?能不能用以前的老办法?”叶满枝问。“以前的旧设备已经调剂给其他工厂了。”余幽芳说,“更早之前的土办法倒是能用,但技术水平低,尤其杀菌灭菌和罐头密封效果不好,胖听率居高不下,过不了质检那一关。”叶满枝点点头。罐头密封性太差,造成二次污染,会让罐子膨胀,提高胖听率。余幽芳停顿片刻又说:“目前厂里只有一套完整的清蒸猪肉罐头生产线可以用,设备堆在仓库里,这次幸免于难。但是那套生产线是专门为苏联生产出口罐头的,当初还有苏联专家来厂里指导咱们生产。不过,最近两年已经没有对苏联的出口任务了。国内老百姓不习惯清蒸猪肉罐头的口味,猪肉又相当紧缺,所以,这条生产线只能彻底停车。”叶满枝问:“反正罐子都是一样的,咱调一调别的口味,生产红烧肉或是水产罐头可行吗?”“改动比较大,肯定需要一些时间。”余幽芳权衡一阵说,“咱们今年的生产任务里没有肉类罐头,要想使用那条生产线,必须拿到生产任务,否则上级不会给咱们划拨生猪原料的。”叶满枝还想再问问其他问题时,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秘书周如意推门走了进来。“如意,怎么了?”周如意是她从罐头车间调来的秘书,24岁的中专生,个子不高,但很有精气神。丁主任喊她过来的时候,她还在罐头车间清理废墟,脸蛋被最近的大太阳晒得有点黑。周如意的父母哥嫂都是厂里的职工,周妈妈是在食堂负责打饭的。自打闺女给厂长当了秘书,她给叶满枝打菜时,那打菜勺子都是冒尖的。周如意瞅了余幽芳一眼,然后在叶满枝的示意下,大方道:“何副厂长的家属来了,还带着罐头车间的安全员刘汉民。他们正在陈副厂长的办公室吵架呢!”叶满枝意外地“啊”了一声,“怎么跑到陈厂长那里去了?”再说,厂门口的门卫把守严格,已经被开除的刘汉民好像进不来厂区吧?周如意答不上来,只能摇摇头。余幽芳替她解惑:“2.27那天本应该是陈谦值班,但何大力跟他换了班。所以,老何家属一直觉得是因为跟陈谦换班,才导致老何牺牲的。现在那两个安全员一直给老何泼脏水,到处说老何的坏话,人家家属当然要找陈谦出面负责了。”“叶厂长,余工,”周如意小声说,“何厂长的家属挺激动的,牛厂长请您二位女同志,帮忙出面安抚一下家属。”
第146章 吴玉琢:跟我妈蹭吃蹭喝
两人赶到时, 陈谦的办公室里正闹得欢。何副厂长的爱人邱艳萍,指着刘汉民说:“厂里到底能不能解决刘汉民的问题?这人像疯子似的,死咬着我家老何不放, 昨天还跑去家属院扯我们老何的横幅!这不是污蔑吗?”“嫂子, 厂里已经因为他玩忽职守, 将人开除了,”陈谦赔笑说, “他现在不是厂里的职工, 咱们厂也没资格管他呀!”“你少跟我扯那些!陈谦, ”邱艳萍红着眼眶说, “老何在的时候, 待你不薄吧?当初你要提拔副厂长,带着东西去我家找老何说项,他是不是二话没说就点头了?他当初可没推说没资格管呀!”陈谦笑不出来了, “嫂子, 你看你说到哪去了!”他以前是生产计划科长,被提拔之前,跟当时的每个厂领导都沟通过, 算是拜山头。给老何送东西不过就是走个过场,他可没送什么贵重礼品。邱艳萍控诉道:“正月十五那天,本来应该是你值班, 我们老何可是替你值班才丢了性命的!”“嫂子, 这话我可不能认!”陈谦正色道,“换班是何厂长主动提的,这一点厂办的丁主任可以作证, 当时还是他帮着更改的值班表。”站在门口专心吃瓜的丁主任:“……”怎么就扯到他身上了?面对众人询问的视线,他如实描述当天的情况, “确实是何厂长先提的,他说陈厂长年轻,孩子还小,市里有花灯游园会,让陈厂长带孩子去公园看花灯。”邱艳萍立即道:“大家听听吧,老何就是这样心软的人!陈谦,无论如何,老何的牺牲,与你有些关系吧?现在他被人泼脏水,你就这样干看着?”陈谦在心里骂了句娘,无奈道:“嫂子,厂里已经把人开除了,我能怎么办?”“他的家属不是还在厂里上班吗?如果刘汉民继续污蔑老何,那我强烈要求厂里将他的家属也一并开除!”闻言,刘汉民跳起来大骂道:“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你跟何大力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眼见他要挥手打人,邱艳萍的小儿子立马上前一步挡在前面。双方就在这间不大的办公室里打了起来。二楼所有办公室的大门都被人偷偷打开,有那好奇心重的人,甚至直接跑来陈谦的办公室门口瞧热闹。牛恩久没想到事情会愈演愈烈,听到动静赶过来,吩咐秘书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分开。叶满枝也顺势将邱艳萍拉出办公室,劝道:“嫂子,有关何厂长的事情,上级已经定性了,您跟孩子就顾好自己,好好过日子吧。真的没必要跟刘汉民纠缠!”“他给老何泼脏水就不行!”“但是跟刘汉民纠缠,没结果呀!”叶满枝皱眉说,“您仔细想想,他的诉求是恢复原职,重新回厂里上班。只有满足了他的诉求,他才会停止闹腾。可是刘汉民要是真的回来了,就说明他没有问题。他没问题,那有问题的可就是别人了!”而这个别人是谁?八成就是被他交代出来的何副厂长。叶满枝觉得这位邱大姐不太理智,与刘汉民纠缠真的没半分好处!邱艳萍却说:“你是没听见那刘汉民都说了些什么,他如果只是抱怨几句,看在他刚被开除的份上,我可以不跟他计较。可他往老何身上泼脏水,说老何有生活作风问题,这种事情我能忍吗?”老何已经没了,但家属还要继续在厂里工作生活。指责他有男女关系问题,不是给老何泼脏水,而是给他们全家泼脏水!她儿子还要在厂里工作,这种污名是决不能背的!刘汉民冷笑:“我问过那天在火场外面的所有人,谁都没亲眼看见何厂长跑进车间救火。这说明他并不是从外面跑进去的,而是一直待在车间里的!那天一车间的安全员是我和老郭,何厂长让我们回家过节,声称保卫科的人会来巡逻。当时车间里还有值班质检员苏秀,苏秀是个啥风评咱们都知道,厂长大过节的跑来车间值班,能是为了啥?我们咋能那么没眼色,留在车间里碍事!”“我回家的时候是六点多,一车间起火的时间是七点半。孤男寡女在一个车间里那么长时间,能是为了什么事?那场火灾正好死了俩人,一个何大力,另一个就是苏秀!”众人:“……”被他这样一通分析,还真挺容易往男女关系上联想的。而且车间值班室里有供安全员休息的简易床。连办事地点都有了!刘汉民高声道:“厂里失火的时候,我作为安全员没能坚守岗位,确实是我的失职,但我是按照副厂长的要求离开的,何大力是那天的值班副厂长,我听他的话有什么错?厂里可以处分我,批评我,但不能把我开除了吧?”自打离开街道办,叶满枝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热闹了。没想到一个失火案竟然能与男女关系联系到一起。不过,仍是那句话,口说无凭,死无对证,刘汉民讲的这些全是他的猜测。除了给已故的何副厂长泼一盆脏水,他这番猜测啥用没有。联合调查组早就给这场火灾定性了,就是电线短路意外失火。安全员无故旷工,厂里不可能让他返岗。其他人只当听个热闹,但家属邱艳萍却被气得深吸气,指着刘汉民说:“你这番话完全是污蔑!我家老何都五十了,他有没有生活作风问题,我能不清楚吗?”办公室里的一众人:“……”
艾玛,这信息量有点大。刘汉民反应了一会儿,明白她的意思后,嘁道:“他在家不行,不代表在外面不行。跟你不行,不代表跟别人不行!”邱艳萍不再与他废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人民医院的诊断,交给了牛恩久。“牛厂长,你是厂长,你替老何正个名吧!这是他之前的诊断,吃了好几年中药也没什么起色。这是我们自费看病的,没走单位的报销。刘汉民所说的男女关系问题,根本就不成立!”看清诊断上“阳X症”三个字,牛恩久表情真是一言难尽。不走医疗报销,就是不想被人知晓。老何要是还活着,兴许宁可沾上点花边新闻,也不愿将藏了多年的秘密公开。但是,活人还得过日子,阳X的副厂长总比有作风问题的副厂长光彩些。除了老何受伤害,对家属基本没影响。牛恩久将诊断给附近几人传递了一下,算是为老何正名了。叶满枝多少能猜出个大概,她向后撤了一步,没去看何副厂长的隐私。而刚刚还振振有词的刘汉民瞪着那张诊断书,喃喃道:“不是男女关系问题,那他们孤男寡女留在车间里干什么啊?”他可没撒谎,真的是何大力让他离开的!邱艳萍像是受到了极大羞辱一般,扑上去厮打刘汉民,“他是值班厂长,在车间里守着有什么问题!刘汉民!你要是再敢给我家老何泼脏水,我就报公安!再让厂里开除你的家属!”她明知道食品厂不让刘汉民进厂,还坚持将人带进来,就是要跟他当面对质,洗脱老何有作风问题的嫌疑!她可以有个X无能的丈夫,但绝不能有个犯了作风问题的丈夫!*叶满枝出面安慰了伤心的邱大姐,将人送出厂大门以后,心里还有点疑惑。看刘汉民的样子,不像是说假话。何厂长先跟陈谦换班,又将两个安全员劝走,总不会真的是善心泛滥吧?反正每逢过年过节,她都祈祷自己千万别被选中值班。像何厂长这样,元宵节还主动加班,她是万万做不到的。之后的几天,她没在厂门口见到闹事的刘汉民,这件事也就被她抛到脑后了。她当了经营副厂长,以后少不得要与市里的各部门打交道。所以,她找时间去拜访了曾经的老领导和老关系。包括正阳区的穆兰穆区长,光明公社的张勤俭,市财政局和工业局一起参加过合作社改革的同事,顺便还在工业局看了老同学陈特冶。带孩子回吴家老宅的时候,她还特地去了一趟省大,回校拜访了系主任和欧阳老师。吴玉琢跟着她一起蹭吃蹭喝,在省大食堂吃了一顿晚饭。叶满枝忙忙碌碌,将该拜访的人都拜访过了,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打算回省工业厅打秋风。以食品厂如今的情况,贷款贷不来,借钱更是没指望。现在还能用建厂房的借口拖住职工,可是厂房建好以后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停工待产。她思来想去,这事还得落到工业厅那笔技改资金上。然而,她刚走进省厅的大门,正在品味回到老家的激动心情,迎面就撞上了刚从办公楼里走出来的赵桂林。“赵经理,这么巧啊!”叶满枝笑嘻嘻地打招呼,“省皮革工业公司的办公室咋样?亮堂不?”“那肯定要比你们食品厂亮堂!”赵桂林笑问,“叶厂长回来干嘛啊?不会是要钱的吧?”叶满枝没瞒着,“确实有这个打算,我们厂里不是刚经历了火灾吗,现在急需技改资金重建。”“呵呵,别想了,今年轻工业只有两个技改指标,一个在年初就拨出去了,另一个被这位,”赵桂林竖起一个大拇指,“拨给省制糖工业公司了。咱们来晚一步!”叶满枝:“……”
厅长秘书就是牛啊!瞧人家这反应速度,刚上任就给单位带去一笔技改资金。在新岗位上站稳脚跟是妥妥的了。赵桂林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跟她打马虎眼,连赵桂林都弄不来技改资金,那她就更没必要去领导跟前显眼了。她上楼一趟,听说夏竹筠还在开会,便将带来的半斤奶糖留在秘书室,转身打道回府。……资金来源一直没有着落,但叶厂长并没有想象中的焦虑。吴玉琢小同志在幼儿园兴趣班的学习卓有成效,老师打算让舞蹈班的小朋友,参加今年市里举办的六一儿童节文艺汇演。舞蹈家吴玉琢正在积极练习老师编排的舞蹈,只等着到时候惊艳亮相。这位小同志不但当着爹妈的面练习,去姥姥家和太奶家也要积极展示。导致所有亲戚朋友都知道吴玉琢要登台演出了。亲爹亲妈都觉得,搞出这么大的声势,要是不得个第一名,大舞蹈家真的很难收场。吴玉琢并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周末上午,发现妈妈换了衣服准备出门,她停下跳舞的动作,跟屁虫似的追在身后问:“妈妈,你干嘛去?跟谁一起吃饭?能带我吗?”叶满枝最近的饭局多,十次出门有八次是跟人吃饭。“跟同学聚餐。”叶满枝看了眼紧闭的书房大门,心知吴大博士又钻研进去了,“你换衣服吧,爸爸没空搭理你,你今天跟我走。”吴玉琢今天要蹭吃的对象是叶满枝的大学室友边鹊桥。边鹊桥周末要在单位值班,叶满枝带着孩子直接找去了重机厂的大食堂。见到今天的“饭票”,吴玉琢喊了声“桥桥姨”,得到她桥桥姨的一个捧脸亲,就乖乖坐在旁边等着开饭。希望今天能吃到红烧肉!边鹊桥抱着小姑娘稀罕了好一阵,终于埋怨地看了叶满枝一眼,“你跟我提的那个事,有点悬啊!”“为什么啊?”“你们工业厅刚把我们重机厂开办的罐头厂关停了,这才过了多久啊!就敢跑来跟我们要设备!”叶满枝当初在整改关停领导小组,关停了不少非工业部门开办的小厂。其中就包括重机厂的一家小罐头厂。她刚关了人家的厂没多久,如今又厚着脸皮上门求合作。确实有点那什么。但是,都是为了工作嘛,她豁出去舍生取义了。“支书,你可千万别跟你们领导说,我以前在工业厅工作啊!”
第147章 《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