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向窗外,眼中映入沉沉暮色。

“如果你把他当作一个帝王,他最讨厌的,当然是有人觊觎他手中的权力,但你熟读史书,当知有些帝王总是与众不同,他们除了权力,还有别的在意的东西。”

陆停舟道:“但这样的帝王很少。”

“很少不代表没有,不是吗?”段寒山笑笑,“当年我辞官引退,别人都以为是我到了不得不走的地步,只有我和陛下知道,我是出于内疚。”

陆停舟轻轻蹙眉:“我从未听老师提过。”

“不提是因为以前没必要,”段寒山道,“我这一生,一共收了两个学生,你是最后一个。”

他看着陆停舟,眼中露出怀念之色:“你可知你的师兄是谁?”

陆停舟摇了摇头:“不知。”

段寒山很少与他提起往事,更不曾说起他别的学生。

段寒山道:“是太子。”

他顿了顿,又道:“应该说,是故太子,曾经的大皇子殿下。”

他的语气依旧淡淡,却让听的人面色骤变。

陆停舟回头与池依依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几分不可思议。

“我曾经怀疑过,”陆停舟道,“但我朝太傅之名皆为虚衔,而太子去得又太早,我从未听说您是他的老师。”

段寒山笑了:“我那时锋芒太过,人人视我为仇,偏生陛下非要太子以师礼待我,我却之不恭,只好受了。此事并未记档,所以旁人无从知晓。”

他说起往事,脸上焕发出一种夺人的神采,仿佛为自己人人喊打的过去感到骄傲。

但这骄傲如同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很快在他眼底湮灭。

“太子十三岁那年,新政在各地的试行已趋平稳,尤其是江南,年年赋税增长,令陛下和我扬眉吐气。”段寒山道,“于是我们做了一个决定,由陛下带太子巡幸江南。”

“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段寒山苦笑,“一群反对新政的官员听说此事,集结士子与流民实施了一场暴乱,他们的本意是想让陛下听到民间反对的声音,却不料惊了太子的马匹,太子被自己的马踏伤,不治身亡。”

“只是意外?”池依依忍不住开口,“会不会是有人动了手脚?”

不怪她如此怀疑,就连陆停舟眼中也露出赞同之色。

一国太子何等尊贵,身边有那么多人保护,怎会偏偏被自己的马踏伤。

段寒山喟然一叹。

“当初我和陛下都有同样的疑问,陛下为此彻查了整整三个月,但很不幸,此事就是意外。”

没有罪魁祸首,没有真正的元凶,如果非要追究,只能追究那些反对新政的闹事者。

段寒山瞧了眼陆停舟:“我想,你最能明白那样的心情,找不到你真正的仇家,如果要恨,也只能恨苍天不公,恨自己无能为力。”

陆停舟沉静半晌。

“所以,老师因内疚而致仕,您认为太子的死是您的责任?”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段寒山叹息,“太子是个宽厚仁义的储君,他的天资远在任何人之上,即便是你,也比之差矣,更难得的是,他身处高位,却已懂得民间疾苦,若他能活到现在,朝廷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陆停舟眉心一动,听出他的话外之音:“您说朝廷?您是指……陛下?”

段寒山感慨万千:“这些年我在平安城冷眼旁观,我看得出陛下一直在摇摆,他既想毁了这天下,又想保住它。”

“毁了这天下”,短短五个字如惊天巨雷,在池依依耳边炸响。

她不清楚屋里另外两人是何心情,但作为一名大衍百姓,还有幸与皇帝打过交道的人,她实难相信,一个帝王竟想毁了自己的国家。

皇帝疯了吗?

第181章 你想选哪个皇子

“太子死后,陛下差点疯了。”

段寒山道:“那是他寄予厚望的继承人,是先皇后留下的独子,那个孩子才十三岁……太子咽气那晚,我与陛下一直守在他身边,太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父皇,别怪太医’。”

他说到这儿停了下来,眼中慢慢沾染了一点湿意。

他长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摇头叹息:“那晚我一直担心陛下会大开杀戒,但陛下什么都没做,他只是看着太监们给太子换衣、入殓,他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什么都没做……”

他的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那一晚在他心里落下了沉重的烙印。

“第二日,他让人将太子的灵柩送回京城,而他自己却留了下来,继续在江南巡视。那些闹事者依罪论处,没有从轻,也没有过重。”

段寒山道:“所有人都以为,陛下有不世之勇,他是一个英明睿智的帝王,他不会让私情凌驾于国事,而且他还有好几个儿子,他终究会接受太子逝去的事实。只有我知道,他心底的恨意从未消减,他恨我,恨朝廷,也恨自己。”

“这样说,也许你们不能理解,”他看向陆停舟和池依依,“但你们只需记住一点,陛下是皇帝,可他同时还是一个人,这是我们的幸运,也是我们的不幸。”

这位旧臣面露悲悯,缓缓道:“身为皇帝,他是理智的,但作为一个人,他的私心有时也会占上风。他尚值壮年的时候,或许还能克制自己,但如今他老了,你们说,他会不会想要大衍给他陪葬呢?”

安静的书房里,段寒山轻描淡写地说出会被抄家灭族的话,像是丝毫不以为意。

池依依不安地动了下,段寒山对皇帝的这番剖析太过骇人听闻,便是她重活一世,一时也很难接受。

她扪心自问,倘若自己为了绣坊耗尽心力,到最后,身边最重要的人,比如玉珠,比如琴掌柜,比如那些宁死也不肯背弃她的绣工们,为了守护她的理想而亡,她会不会想要毁了绣坊?

她想不出答案。

而皇帝,作为这个王朝至高无上的君主,大衍在他手中兴盛,再由他亲自毁掉,似乎也能找到充分的理由。

她脑海中转着纷乱的念头,忽觉手中一沉,却是陆停舟将那叠卷宗放在她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