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依依自嘲地扬起嘴角,眼神微微黯淡:“只有真正经历过,才能看清哪些人有心,哪些没有。”
她的语气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在水面上击起一声闷响,坠入水底。
陆停舟在水里洗了洗手,站起身:“人心本就难懂,哪怕过完一世,也未见得能看清几分。”
池依依笑笑,她心知对方是在开解自己,上一世的遭遇无从提起,而这一世,陆停舟无疑是最了解她经历的一个。
她忽然好奇:“你在大理寺审案,如何分辨那些人说的是真是假?”
大理寺不但审京中重案,还审中枢百官,当官的可不比百姓简单,没事的时候尚且说话绕弯,犯了事恐怕更是刁钻。
陆停舟笑了下:“能送到大理寺的人,光罪证就能装一大箱,口头狡赖又有何用。”
“若打死也不开口呢?”池依依问,“就没有顽抗到底的硬骨头?”
陆停舟目光淡了下来。
“有。”他缓缓道,“有人宁肯撞墙自尽,也要隐瞒真相。”
他嘲讽地扬起唇角:“不过尸体也是会说话的。”
池依依似懂非懂:“麻雀飞得再快,地上也会落下影子,只要有人发现那抹影子,及时追踪而去,就能抽丝剥茧,找到真相,对吗?”
陆停舟挑眉看她一眼:“这个形容倒是有趣。”
池依依笑道:“小时候,我家街角有个学堂,我娘送我去念过一段日子,授课的老夫子虽然迂腐,但他常把这话挂在嘴边,听得多了,也觉有理。”
“三人行,必有我师,”陆停舟道,“你学得很好。”
池依依笑着接下了这份夸奖。
“你的老师呢?”她问,“我问过段大侠,知道他的祖父好书、好文、好字画,嗜咸怕酸,爱喝十年以上的竹叶青,但酒量不好,三杯必醉,可我仍然不清楚,他做你的老师是何模样。”
陆停舟并未详细与她说过这些,而她总觉得,那位段恩师在陆停舟面前,和段云开所描述的老者形象大有不同。
这本是陆停舟的私事,然而此刻两人之间的气氛甚好,她不禁就多问了一嘴。
陆停舟凝眸望着远处的山峦,脸上露出一抹怀念。
过了许久,他开口:“他是一位严师。”
话头一开,往事就像泄洪的水流,从闸门涌出。
“我刚到段家时,老师用了一年的时间磨我性子。”
“整整一年,他没教过我任何东西……不,也是有的,”陆停舟轻笑了笑,“他让我对着书,一笔一画地描下每一个字,而那些字,我一个都不认识。”
一个山野里的孩童,村子里没一个读书人,只有里正识得几个粗浅大字,所以听说段太傅要收他为徒,里正恨不能把他像行李一样打包,立刻送往段家。
然而那时的陆停舟并不情愿。
他没有爹娘,却受到了整个村子的照顾,他在这世上孑然一身,却有一群毫无血缘的亲人。
他最大的愿望是里正老了以后,接他的班,让全村过上更好的日子,但这样的愿望被里正无情扼杀。
年过半百的里正恨铁不成钢地往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数落道:“当什么里正,要当就当最大的官!”
远在山里的小老百姓见过最大的官只有县令,但他们听过戏文,知道京城有尚书、宰相,那可比里正威风多了。
当年的陆停舟才七岁,坚信里正的话是天方夜谭。
他溜到镇上的茶馆听过说书人说书,知道科举是怎么回事,熟读四书五经只是入门,还有杂文时务、律例算学,许多人穷经皓首,也只落得个惨淡收场。
顺带一提,那位说书人就是落第的秀才,若当官那么容易,他怎会回来说书。
因此直到陆停舟进入段家之前,他都怀疑自己的老师是个骗子。
像他这么伶俐的小孩儿,卖去城里,多少能换五两银子,再不济,三两总是有的。
第172章 脑补过头是个大麻烦
后来段太傅听说了他这个念头,冷脸吹吹胡子。
“三两?呵。”
他当即带他去城里的人伢子那儿走了一圈。
陆停舟这才知道,对于无家可归的流民来说,一两银子就能卖掉一对儿女,这还是大户人家给的价钱,换作别的地方,开的价钱不但更低,甚至不是什么好去处,尤其是女子,她们的一生从按下手印的这一刻就已经毁了。
小小的陆停舟头一回见识到什么叫人如蝼蚁,命如草芥,他那位严厉的老师告诉他,若非如今天下太平,风调雨顺,一场洪涝旱灾就能毁掉千万人的家园。
到那时,别说拿人换银子,就算白送都没人要。
“做官容易吗?容易,”段太傅笑道,“可要说难,也是真难。”
他眼中闪动着唏嘘、懊悔、怀念和不甘,而这些最终化作一片平静,投注在陆停舟脸上。
“为师只是看你资质上佳,不忍美玉埋没于山野,但未来究竟如何,为师说了不算,你自己……或许也说了不算。”
当年的陆停舟不懂老师话里的意思,但他逐渐收了心,开始认真琢磨自己抄下的每一个字。
他很好奇,书上长篇大论的究竟在讲什么。
不识字不要紧,他找到段云开,让这个淘气的小伙伴教他识了一些。
没多久,段云开也两眼一抹黑,他就逮着段云开的爹、段云开的娘、段云开的二叔三叔、二婶三婶求教。
段家书香世家,连小厮丫鬟都能识文断字,家里上上下下都成了他的启蒙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