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不用再藏着掖着了。他开始到处搜罗一切能找到的关于“格物”的书,哪怕只剩半本,也当宝贝似的收着。

京郊,格致院森严的高墙里。消息传来时,那些整日埋首于复杂图纸、堆积如山的算稿、冰冷铁疙瘩中的工匠和学者们,先是愣住,随即互相看看,眼神复杂极了有不敢相信,有压抑的激动,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被承认了的暖意。

他们捣鼓的“奇技淫巧”,终于能让天下读书人正眼瞧瞧了!这意味着,他们走的路,不再只有他们自己,后继有人了!

首次“格物科”殿试,没放在象征最高荣誉、也最是庄严肃穆的太和殿,而是选在了文华殿后面一处宽敞些的偏殿。

殿里的布置更是与众不同:没有一排排憋屈的小格子考棚,只有宽大的长条桌案。案上摆的东西,能让只读圣贤书的老学究眼珠子瞪出来:几块纹理不同、有木有铁的料子;几件构造简单却能看出门道的杠杆、滑轮小模型;一支拆开了的旧式火绳枪零件,燧石、药池、火门都露着;还有几块模样各异的石头,垫着绒布摆在那里。殿里的气味也杂了,不光是墨香,还混着点桐油味儿、铁腥气,一股子“实学”的味道。

弘曦穿着杏黄常服,坐在主考官的位置。

礼部尚书和几位被雍正点了头、对新政还算开明的大臣分坐两边。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审视、好奇,还有点说不清的期待,落在下面那几十个将要应考的“特别”学子身上。

他们大多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袍子,跟殿试常客们的锦缎官服、顶戴花翎一比,显得格外素净。

模样也各异:有的脸色透着常年伏案的苍白,眼神沉静;有的脸膛被风吹日晒得黝黑粗糙,手上带着干活的厚茧子。

可有一点是一样的:他们眼里都烧着一团火,一团对真本事、对动手探究的渴望之火,还有一种跟这金碧辉煌大殿格格不入的、只盯着眼前物件的专注劲儿。

考题发下来,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绕弯子的空话,全是直来直去的问题:

瞧瞧这拆开的火绳枪(零件都摆这儿了),说说它是咋打响的,为啥怕风怕雨?要是有法子让它不那么怕,也说说看。 (考你懂不懂基本机械,会不会看东西,能不能想法子)

有个小水塘要修个堤坝蓄水。堤长三十丈,底宽二丈,顶宽一丈,高九尺。取土的地方离堤坝一百步(一步五尺)。问:得运多少方土?要是雇人,每人每天能运一方土,得雇多少人?大概花多少钱?(旁边给了算土方的法子) (考你会不会算实际工程账)

认认这三块石头(都摆这儿了),说说它们大概能干啥用。 (考你会不会认东西,能不能联想到用处)

画个省劲儿的玩意儿,能把井口百来斤重的水桶提上来。 (考你会不会用简单机械,能不能琢磨点小设计)

殿里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翻纸的窸窣声、笔尖划纸的沙沙声,还有偶尔拿起小零件摆弄、或是拨弄杠杆滑轮模型发出的轻微磕碰声。

考生们有的埋头苦算,有的蹙眉盯着矿石样本看半天,有的拿着模型比划来比划去,甚至有人小心地拿起火绳枪的燧石机括,拆开又装上,琢磨着里面的门道。

没人摇头晃脑地背书,没人摆出高深莫测的样子,只有一种全身心扑在解决眼前具体难题上的纯粹劲儿。

弘曦的目光慢慢扫过这些身影,心里头滋味复杂。

他看到了那个西北来的秀才,正趴在草稿纸上,用那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当的手,一笔一划地勾勒着提水装置的草图,线条简单却透着股实用劲儿;他看到了那位江南的老算学先生,头发都白了,可拨弄起算盘来手指翻飞,眼神锐利得像鹰,盯着土方量那串数字;他还看到一个面庞稚嫩的小伙子,正凑在矿石样本前,一会儿闻闻,一会儿用小刀刮下点粉末,对着光仔细瞅……

这些人,或许写不出锦绣文章,做不出漂亮的策论,可他们的笔,他们的手,正在为这个帝国描画着、铸造着未来真正结实的筋骨!

阅卷的地方,气氛就大不一样了。

习惯了看花团锦簇文章的考官们,对着眼前这一份份写满数字、画着奇怪符号、涂着潦草图样的卷子,简直像掉进了另一个世界。礼部尚书捻着胡子,眉头拧成了大疙瘩,连连摇头:

“这……这成什么体统!这哪是殿试文章?简直是……是工匠坊里的记事簿!”

可当弘曦拿起一份卷子,指着上面算得清清楚楚的土方量、写得明明白白的人工钱粮开销,还有对火绳枪弊病提出的那个小改进(比如一个挺巧妙的、防雨水淋湿药池的小盖子),竟跟格致院里头正琢磨的路子不谋而合时,老尚书捻胡子的手停住了,半晌没言语。

他又拿起另一份卷子,上面把三种矿石认得准准的,还清楚地说出一种含铁多能打铁,一种可能带某种颜料,思路清楚得很,绝不是瞎蒙。

“老大人您瞧,”弘曦指着那份画着提水装置的草图,线条虽简单,可那滑轮组的原理用得明明白白,

“这东西看着糙,可顶用。要是能在乡下地方使上,不知能给打水的老人孩子省多少力气?这不算‘经世致用’,什么算?”

几番争论,几番复核,一份沉甸甸的名单,终于在文华殿透进第一缕晨光时,定了下来。

放榜那天,天蓝得像水洗过,阳光亮得晃眼。

礼部衙门外,早就挤得水泄不通,人人伸长了脖子。当那张簇新的、墨汁淋漓写着“格物科”三个大字的杏黄皇榜被礼部官员郑重贴出来时,人群瞬间静了,随即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和难以置信的惊呼。

榜上的名字,大多陌生得很,好些名字还带着浓浓的乡土气,一看就是寻常人家出身。

没有连中三元的传奇,没有簪缨世家的显赫,只有一个个朴实无华、此刻却闪闪发光的名字。

宫门里头,文华殿前宽阔的广场上。

新中的格物科“进士”们,换上了朝廷新发的、象征身份的蓝色布袍(跟那些深色锦缎官服不一样),整整齐齐地站着。阳光照在身上,那蓝布显得格外清爽。

他们脸上,混杂着激动、紧张、不敢相信,还有一种终于被认可、被接纳的、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光彩和自豪。

弘曦代表皇帝雍正,站在高高的丹陛上。

他望着下面这群眼神清亮、带着股求知和实干劲儿的身影,胸中涌动着从未有过的豪情和沉甸甸的期待。

他清朗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响起:

“尔等寒窗苦读,精研实学,于算数格物之道,各有心得,勤勉可嘉!今登科及第,金榜题名,非为虚名浮利,乃为国之大用!望尔等秉持此心,格物穷理,精益求精,将一身所学,尽付于富国强兵、利国利民之实事!自此,尔等便是这‘实学’之路的开路人!圣上与孤,都寄予厚望!”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子殿下千岁!”

整齐洪亮、充满朝气与力量的喊声,像春雷一样直冲云霄,回荡在巍峨的宫殿间。

金色的阳光慷慨地洒落,给这些身着崭新蓝袍的新科进士们披上了一层光晕。

他们不再是徘徊在边缘的“杂流”,他们的名字,连同他们所践行的“格物致知”、“经世致用”的道理,终于堂堂正正地刻进了大清的功名谱,写下了一页新的开始。

殿宇深处的沉香,依旧无声地缭绕着,清雅如昨。

可从那敞开的殿门望出去,仿佛有一股风,正不容拒绝地吹了进来,悄悄地搅动着这紫禁城千年不变的呼吸。

第50章 禅位登基

圆明园“万方安和”殿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暖融,却怎么也暖不了馨妤眉宇间那层凝着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