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当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更需……纲举目张,步步为营。”
他起身走向御案,那柄象征帝国至高权力的朱砂御笔被他稳稳握在掌中。
“其一,”朱笔锋芒在烛下闪烁,
“‘格物院’格局太小。即日起,擢升为‘钦命格致院’,直属内务府,由你全权督领。朕自内帑划拨专款,数额……”
胤禛略一沉吟,报出一个令户部堂官心惊的数字,
“务求其用!允你权限,不拘一格,广募天下精通物理、算学、匠作之奇才异能,无论满汉蒙回,无论出身贵贱,无论僧俗西儒!凡有真才实学者,厚禄养之,重金聘之!然,”他话锋陡转,目光如电,“院址需绝密,所有参与人等,严加甄别,立下死契!其往来言行,着粘杆处暗中监察,泄密者,立诛九族!”
倾力支持,亦是冰冷枷锁。
弘曦心头凛然,郑重应道:“儿臣明白!定当铁桶一般!”
“其二,”胤禛朱笔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弧线,最终重重点在火铳图纸之上,
“此物,乃护国爪牙!格致院首务,穷尽心力,务将此新铳,从图纸变为可列装之精良铳炮!不止于此,泰西巨舰构造、火药提纯新法、炮身铸造秘技……凡涉军备者,列为绝密,首重攻克!所需物料,天库(内务府库房)特供,工部诸作全力协办,拖延掣肘者,严惩不贷!”
赤裸裸的军备优先。
“儿臣领旨!必使我大清将士,早日持此利器,扬威域外!”弘曦眼中炽焰灼灼。
“其三,”胤禛朱笔移向波澜壮阔的海图。笔尖悬停,缓缓游移,最终,带着深思熟虑的决断,在几个要害之处,稳稳落下一个个鲜红的、象征帝国意志的朱砂圈点!
第一个圈,稳稳套住“广州”。
“此处,根基犹存。你先前所为,虽涉私贩,路径尚算稳妥。”
朱笔锋芒锐利,“即令广州十三行总商,着可靠之人,成立‘皇商采办’名目。精选丝绸、瓷器、茶叶等物,品质数量,须远超贡品!以此为饵,专售与英吉利、法兰西、荷兰等国巨贾,换取其国最新机器图样、格致新书、乃至……精良钢材、火器实样!价,可随其所开,物,必须精良!所得银钱,七成纳入内帑专项,专供格致院及海防;三成,许其自留,以作激励。”
私渠转为官控专售。
朱笔移动,第二个圈,点在远离大清核心的“琉球”(冲绳)。
“此地,位处东南海道要冲。着闽浙水师,以巡防缉盗、护佑藩属之名,择良港,秘密修筑货栈、船坞。作为中转,囤积货物,接应远洋船只。亦可由此,探查东洋(日本)及南洋动向。”
第三个圈,重重圈住那片遥远岛屿不列颠!
“英吉利,”胤禛念出此名,语调凝重,“其国虽远,然商船遍四海,水师冠诸夷,火器、舰船、乃至治国之术,皆可怖!此乃心腹之患,亦是我等首要‘师法’之目标!命格致院,不惜重金,延揽通晓英吉利语言、文字、技艺之人,无论其为传教士、商人、乃至被掳工匠!对其所携书籍、器械,着专人日夜研习,务求吃透精髓!”
最后,朱笔笔锋带着无上威严,在整幅海图上方,凌空写下八个力透纸背的朱砂大字:
“师其长技,固我国本!”
这八字,如定海神针,又如出征号令,带着帝王的意志,深深烙印。
弘曦望着那鲜红圈点与八字真言,胸中激荡。
皇阿玛支持坚定,布局深远!
他再次深深拜下:“皇阿玛圣明烛照!儿臣定当恪遵圣训,夙夜匪懈,使我‘师夷长技以自强,开海通商以富国,强兵固防以御侮’之策,步步生根!”
胤禛丢下朱笔,沉重的笔杆落在紫檀案上,一声闷响。
他背对着弘曦,面朝那幅被朱砂圈点得如同沙盘般的寰宇图,负手而立。
烛光将他挺直的背影投在巨大的地图上,仿佛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正沉默地凝视着那片深蓝。
“记住,曦儿,”胤禛声音低沉缓慢,带着穿越时空的沧桑,
“此乃未有之大变局。我父子今日所谋,非为一世之安,乃为万世之基。路漫漫其修远兮……” 未尽之意,如山般的责任与期许,沉沉压在弘曦肩头,亦点燃了他眼中更为炽烈的火焰。
养心殿内,烛火跳跃,将地图上那一个个鲜红的圈点映照得如同启明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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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监国改革
东暖阁的窗子半开着,暮春的风带着御花园里花香,软软地吹进来,却怎么也吹不散弘曦眉间那点化不开的沉郁。
案头上的奏章堆得像座小山,压得人心头发闷。
他手里正捻着一份江南河道清淤的条陈。
字是极好的馆阁体,工整漂亮,引经据典,从“天人感应”说到“阴阳和合”,写得花团锦簇。
可弘曦翻来覆去地看,心头那点疑惑却像水底的石头,越沉越重:这淤塞的河道究竟有多长?得挖走多少方土?要用多少人工、多少银子?
这些顶顶要紧、关乎沿岸百姓生计的“俗务”,奏章里却像蒙了一层雾,影影绰绰,怎么也瞧不清楚。
指尖无意识地敲着光滑的紫檀桌面,发出闷闷的笃笃声。
自从皇阿玛把一部分政务交到他手里,让他学着监国,这样的奏章就没断过。
满朝的大人们,个个都是写锦绣文章的好手,道理讲得天花乱坠。
可一碰到那些支撑着这偌大帝国运转的根基算得清账、修得好堤、懂种地、会琢磨点机巧玩意儿的“实学”人才,就像泥牛入海,难寻踪影。
弘曦只觉得,自己每日批阅的,像是一座座修得极漂亮、里头却空荡荡的楼阁,看着光鲜,底下却虚得很。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沉地踱到那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前。
目光掠过一册册装帧华贵的经史子集,最后停在了一本不起眼的旧书上《天工开物》。
抽出来,书页泛着陈年的黄,边角都磨得起了毛,一股子陈墨混合着旧纸的味道钻进鼻子。
这书里写的,是怎么织出云霞般的锦缎,怎么炼出坚韧的钢铁,怎么烧出温润如玉的瓷器……都是实实在在的技艺。可在煌煌的科举大道上,它和它代表的“格物致知”的道理,却被轻飘飘地斥为“匠气”、“奇技淫巧”,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