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你。”面对陷入自责泥沼里的伙伴,欢尔迫切地想拉他一把,可她发现自己根本使不出力。她只能不断重复不怪你,一点都不怪你。

末了,景栖迟擦干眼泪,直愣愣仰起头去看一旁大楼,“有好多次,我都想从那跳下去。我想见他,想跟他道歉。”

他视线对着的是医院天台。

欢尔猛地捧起他脸,四目相对,一字一句告诉他,“想都不要想。”

不对,不能,不可以。

景栖迟笑了,红着眼睛拍拍她的手,“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呆一会。”

欢尔只得离开。他有很多要和父亲说的话,他需要不被打扰的时间。

走基地穿回家属院,她特意绕到景家楼下。客厅灯亮着,那灯光如此苍白、憔悴。转而回自己家,每上一层,接连两层感应灯都会亮。某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像一只拳头从里向外顶住心脏薄膜,用力,用力。至家门口,整颗心被生生顶透,身体发出轰一声巨响,她转身飞奔下楼。

基地空无一人。她一口气跑上医院天台,门是锁死的,使劲撼动两下绝无打开可能。陈欢尔开始疯狂寻找,医院、家属院、附属小学,这片区域就这么大,人能去哪?

电话始终无人接听,脑袋里一直缠绕着爆破的回声,她要被震碎了。

她沿着主干道一路跑一路找,冥冥中像有指引,她在曾发生搏斗的施工地处看到景栖迟。

他成大字型躺在马路中间,一动不动。

陈欢尔冲过去,跑得太猛几次要直扎到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没有血,没有受伤,地上那双眼睛空洞无底。

她疯一般将人薅起来,连拖带拽拉至路边,全然不管一巴掌甩上去,“景栖迟你要干什么!你他妈给我精神点!”

他想死。

可他又不知死是不是正确选择。

于是他选择把自己交给上天,若车停住便是苟活,若车压过去便是本该如此。

最无可能的就是,在这样的深夜,在这片无人经过的废墟,他被救下。

陈欢尔揉他脸,摇他肩膀,抓他头发,可面前的人如一具行尸走肉,怎么都唤不醒。

她气急败坏一拳打到他脸上,“说话!”

这下很重,重到景栖迟没站稳退后一步。他缓缓抬起头,乞求的语气,“欢尔你打我吧。我多希望有人打我骂我折磨我,可大家都说没关系不怪我会好的。怎么才能好?究竟怎么才能好?”

忽明忽暗的路灯下,一辆私家车疾驰而过,空气中只留引擎的轰鸣声。

31,如果树会说话3

“景栖迟,我还你一个笑话。”

欢尔冷静些,松开拳头。

“我早产,出生的时候脑袋里还有颗瘤。那时医疗条件有限,我又生在四水,手术不太成功,医院下通牒说活不了。当然,这些是我爸后来告诉我的。他说所有人都放弃了,爷爷奶奶,家里亲戚,医院的大夫,甚至全无办法的他自己。那时候他俩还年轻,再生一个也没问题。但我妈不,她觉得把我带到这世上却都没让我看看这世界,这事路数不对。”

“她满世界问,专业搭点边的同学同事问个遍,自己没日没夜找资料看病历,给国外的儿科专家寄材料写邮件,可能她感动中国,也可能我命大,后来转到北京大医院二次手术,算成功,我活了下来。我爸不是爱好摄影么,要不是他当时拍那些照片,我都不知道原来我人生的最初那么艰难。全在医院,从保温箱到病房,出院再复查,复查发现异常再住院,我差不多拿了一手最烂最差的牌。”

“刚上小学那会,我有次跟同学闹着玩不知怎么晕了过去,去医院也没查出原因,反正可能有点后遗症吧,身体一直病恹恹。我爸从那时起开始教我打拳,就怕随便被人一推我又倒下。跑步,打沙袋,在我家锻炼是天大的事。后来县里有了拳馆就系统训练,我不是得过四水之花么,当时才艺就是我爸上台配合我练了一套。你们觉得厉害,但对我爸妈这些都是在救我的命,谁也不知道以后,万一呢。”

“我叫陈欢尔。你再念念这名字,是不是有点奇怪。因为那时候住院医生都是三床患儿五床患儿这么叫,我妈听到这俩字就一激灵,总觉得是在叫我。她说既然赶上也没办法,只能尽力把坏的变成好的。他俩希望我快快乐乐在欢声笑语中长大,干脆改了两个字将名字送给我。”

“所以景栖迟,我瞧不起任何拿生命当儿戏的行为。有人那么努力只为争取一丝活着的希望,凭什么健健康康的人就能随意挥霍自己的生命?我没法保证一切都会过去,假如我没活下来,事情是过去了可我爸妈会想一辈子。我只是知道,什么都不做一定不会过去,你对叔叔的愧疚,对阿姨的亏欠,你自己心里那道坎,你越不做它们越不会让你好过。”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十月深夜,相对而立的两人呼吸此起彼伏。

这是一番很长很真切的话陈欢尔从未对他说过这么多话,可每个字景栖迟都听进去了。他终于知道她为什么总撒谎说自己身体好,也幡然醒悟她不愿提及关于那身拳脚功夫的由来。

这个夜晚,她对他讲的是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也不打算告诉任何人的故事。

因为故事悲情又冗长,贯穿她的过去、现在甚至未来。血管青肿一点丽娜阿姨就暴跳如雷,那是父母家人直至今日都在提心吊胆,无伤大雅的小病小灾于他们如临大敌。能活下来是个奇迹,能看看这世界是命运的馈赠,可奇迹和馈赠有时限吗?谁都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景栖迟明白从前陈欢尔为什么只字不提她是这个悲情故事的主人公所以她不敢讲,说了就是在给老天爷提醒,而她太想被忘记。

别记起我,别惦念我,别看到我,就让我这一生都平庸的生活吧。

可他却也再清楚不过为什么此时此刻欢尔会说他陷进去了,已然到自救根本无法起到任何作用的程度,所以他决定放弃,一了百了,随着心里那些无处安放的愧疚与无法消解的歉意一同消失在这世界上。或许,或许只有这样他才能再见到父亲,日思夜念却只剩一抹影子的那个人,他真的很想他。

树影婆娑,晚风牵动叶子沙沙作响。

“我……”喉咙干裂,景栖迟发出一个声音,眼圈不觉又红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双手盖住眼睛,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哭,最后一次内疚,最后一次犯傻。

欢尔上前从侧面抱住人,头轻轻贴在他肩膀上,单手拍拍男生后背。

话已说尽,能做的全部都做了,至于日后那是景栖迟自己的功课。

许久她放开,转而拉住对方手腕,“回去吧。明天早晨我在院门口等你。”

一左一右,她拽着他,他心甘情愿被拉着,两人沉默着脚踩月光回家。

分开之前,景栖迟问,“你身体……现在还有没有事?”

欢尔看着她,眼神如月光皎洁,“你没事,我就没事。”

第二天一早,景栖迟准时出现在家属院门口。校服干干净净,自行车倒肉眼可见一层灰尘。双眼微肿,昨夜哭泣诚实的转化为明显体征。嘴角泛起一层胡茬,邋邋遢遢过去一周来不及清理,他也一向不怎么在意外表。至于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