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野端着老式的不锈钢茶盅游走过来,掀开茶盖,喝口热茶,问他们母子在聊些什么,程母笑眯眯的告诉他内容。
程野对儿子新交往的女友印象不深,脑子里模模糊糊的颀长影子,依稀记得长得不错,随口问妻子她的家庭情况。
程母看向程汲,想让他们父子间多多交流,程野常年不在家,程汲小时候,他每逢休假回来,考察程汲功课,又询问他的近况,得知他调皮了,必定拿马鞭追三条街,整个大院都响彻程汲哀嚎的声音,如此一来,程汲与他不太亲近,父子两人一度之间形同陌路,直至程汲长大成年后,这样的情况稍有好转。
天气变化,鼻炎犯了,程汲抽了抽鼻子,伸手又要再拿个荸荠,被程母抬手拍了一把手背,力道很轻,他唬了一跳,悻悻的收回手,听见母亲说,“再吃就没了,晚上用什么来烧菜,你想吃自己剥去。”
“哦。”程汲说:“懒。”
抬眼看向程野,他这厢不着调的回答他的话:“港城叶小姐的表妹,她的父亲在佛山做些小生意,具体买卖什么的,我也没问。”
港城明珠集团的继承人叶小姐程野是知道的,新接手明珠集团不过三年,在她的管理下,公司生意蒸蒸日上,特别是她与季舒平的好友顾先生联姻,几乎垄断港城的大头经济贸易,令人不容小觑。
有这么一层关系在,程野对儿子的新女友有了清晰一点儿的概念,他不是坚持门当户对的那种人,当年他也是个泥腿子,在上山下乡的政策下遇见了程汲的母亲,她是被放下乡的女知青,后面两人自由恋爱,婚后随他母亲回城,这才步步高升,荣耀门楣。
不过,就是担心门不当户不对的话,程汲他母亲不愿意点头同意,妻子一直都担心程汲找错老婆,怕女方只看上他的家财,贪图钱,程野有时候纳闷,怎么妻子不认为女方看上的是他们儿子的脸蛋,毕竟这小子外在条件同样优渥。
程汲在父母身边待了一会儿,受不了母亲言语之间对父亲的崇拜,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怎么会有人结婚几十年都如一日的恩爱,跑去爷爷身边坐下,爷爷捡了个烤好的橘子递给他,他随手剥开,捡了一瓣送入嘴中,许久没吃烤橘子,汁水十分的丰富,他笑了笑,同爷爷话家常,不免又提起白意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时常记挂她,想来,他真的很喜欢她。
*
如程汲所言,白意珠在忙实习的事,没空搭理他。
月底,大家基本上都规划好实习的去处,白意珠向小公司投递一些简历,如今就业问题越来越严重,毕业相当于失业,四处招实习生的地方,不是工资少得可怜,几百块钱压榨牛马,就是包吃午餐免费使唤。
表姐听闻她着急找实习的公司,让她来公司给她当秘书,打下手,工资可以给她开正式工的市场价,她这个文学的专业,看似万金油,便于考公考编,实际找起工作来,颇有些头疼,竞争激烈,高不成低不就的。
没着急答应表姐,白意珠想试试单靠自己的努力行不行。
妈咪给她打电话,晓得她这想法,电话里直骂她愚蠢,有便捷的直通通道,非得剑走偏锋,白意珠撇撇嘴,没反驳妈咪的言论,心中想要逃离家庭的想法逐渐猛烈。
“整日里瞎忙忙啥,不行的话,托你表姐让顾先生的公司给你开个实习证明,最重要的是吊好程汲这个金龟婿,等毕业后你早点嫁给他,享受富太太的生活。”
白意珠没有应答,沉默以对。
她妈咪唠叨许久,她不吭声,渐渐觉得说教无趣,孩子越长大越和自己离心,匆匆交代她不行就去表姐那儿,都是自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她哦了一声,她妈咪骂了她一句“锁猪”,愤愤的挂断电话。
白意珠晓得妈咪是为她好,可是,她逐渐长大,已经不是那个她能够肆意掌控的小女孩,她拥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意愿,她的翅膀逐渐硬起来,一个危险的想法很快在她的脑海里形成,像是风暴盘旋在脑海上方,把所有的思绪全都吸入风暴的中心。
从前看张国荣的电影,电影里说,世界上有一种无脚鸟,它一生都在天上飞啊飞啊,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她现在就是一只无脚鸟,迷茫又失意。
投递不少简历都石沉大海,无论是大公司还是“小作坊”的公司似乎都不缺实习生,程汲给她打来电话的时候,她正坐在公车上,赶着去面试。
不到九点钟,早晨的雾气消散,始伊热气,肇秋之后的日子并不好过,沉闷的空气无孔不入,太阳像是无止尽的散发炽热的光芒,持续燥着这片繁华的土地,秋蝉在枝头聒噪的嚷嚷,耀眼的日光像是被抡碎的咸蛋黄,迸溅光辉。
公车摇晃,白意珠从车内的后视镜上窥见自己满额的细密汗水,这辆双层巴士没开空调,晨练回来的大爷阿嬷迅速的占据大片的空间,很快地密集的聊天声充斥在耳边,使得她根本听不清程汲在说些什么。
她嗯嗯啊啊的敷衍程汲,等到站后,她迅速的挤下公车,仓皇的逃离人群,尤是如此,汗水依旧弄花她的妆容,显得她越发狼狈。
“我要去面试了……”她说:“晚点再说。”便挂断电话。
电话那头的男人蹙了蹙眉头,心中稍稍失落,两人多日不见,他怕感情渐淡,不过,他一想到自己不日便可以出现在她的跟前,给她一个惊喜,心中止不住的欣喜与雀跃。
白意珠特地去厕所整理一下仪容才去面试,面试完,面她的女人噙一脸冷漠,语调淡淡的说,“回去等回复,三五天左右会电话通知你结果。”
白意珠回以灿烂的微笑,自然,是公式化的笑容,面试官也不会因此动容。
出了学校,她的出色外貌不再是她的第一优势,而是能力。
她走出面试的房间,走廊上还有许多求职者,大多数眼睛无神,面无表情,奔波劳碌的求职早已磨光他们的傲气,现实给初出茅庐的学生上了一堂残酷的课。
白意珠站在这座摩登大厦的楼下,外头的阳光刺眼,刺得睁不开眼睛,一晃眼,一趟面试耗尽上午的辰光,她回头瞥一眼这座办公大厦,像是趴卧在此地多年的狰狞饕餮,张开血盆大口,随时随地要把人吞没,凉飕飕的一缕风吹来,站在阴凉处的她抖了抖,额头的刘海黏腻的粘在额角,明珠没了往日的光彩。
白意珠去711便利店买了简易的三明治当做午餐,她坐在广场的长椅上,程汲给她发消息,问她面试怎么样。
她没来由的一阵心烦,像是程汲这种人,应该没吃过普通人求职的苦,她大口大口的咬着三明治,干巴的食物,她被噎得发慌,拧开矿泉水,猛的灌下好几大口。
广场上飞来一群鸽子,扑棱雪白的羽翼,一个年轻的少妇牵着三四岁的孩子,孩子在追逐鸽子,发出咯咯笑声,一旁有个年迈的戴老花眼镜的阿嬷拎着一包鸟饲料在喂鸽子,她不知不觉的盯着出神。
后来,少妇抱起孩子走了,鸽子吃饱又拍拍翅膀离开,阿嬷迈着蹒跚的步伐慢慢腾腾的挪移到长椅边,在椅子的另外一头坐下来,如今是上班时间,阿嬷看白意珠一身职业工装打扮,不由得问她,“细妹,偷懒冇翻工?”
白意珠愣了愣,语调轻慢的告诉她,“仲未搵到工,”但是,在找实习工作之中。
“慢慢揾……”阿嬷说:“搵嘢食都是这样。”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简单聊起来,末了,她老伴来找她,阿嬷皱皱巴巴的枯树皮面庞舒展笑容,鼓励她说,慢慢找,会找到的,年轻人不要灰心。
“谢谢。”白意珠露出个真心的笑容,目送两人互相搀扶着离去,等她到了这样的岁数,也不晓得会不会有人同她相互搀扶,旁人的爱情,总是璀璨无比,情比金坚,轮到自己的,又说不准了。
三五天的时间,白意珠没等来摩登大厦的白领实习生生活,冯青听说她在找实习工作,碰一鼻子灰的时候,主动递来橄榄枝,介绍她来一所深水埗菜市场附近的小学跟她一起当代课的实习老师。
季舒平拨打好几通电话给她,迟迟未有人接听,好不容易有人接听,听筒里传来孩童的尖叫声,噪音让他远离手机,眉头紧皱。
“哈喽,搵唔有乜嘢事。”下意识说起粤语,等电话那头传来低沉温厚的嗓音,要求她,“说国语”,她这才切换语言。
“你在哪?怎么这么吵闹。”他问。
“在工作,”她回答。
“什么工作?”
“唔,你认为呢。”她没有直接告诉他。
“在学校麽?”他说:“小学,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