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便是林师傅隐瞒死亡的原因,他是为小舅舅留后路。

大舅舅的兵权没收,一旦北凉王军没了兵权,郑家没了保障,定要家破人亡了。

死到临头,小舅舅还有心思笑笑。

我又听到了外祖父沧老的声音,“我已经打点好了,过些日子等风波过去了,郑家南迁,回江南投靠老乡。”外祖父唉声叹气,“咱冀族人在哪里都混得风声水起的,偏偏大梁的冀族人被打压又是被追杀的,早知道安安分分呆在江南多好啊,何必自讨苦吃呢……”

“你三哥政治改革失败被贬官,他老婆死了,孩子夭折了,他跟流浪汉一样,每天酗酒又是泡青楼,喝死他得了。”外祖父滔滔不绝,“你四哥五哥知道自身难保了,自请辞官,带老婆孩子准备跑路。阿烨,你也得跟上了。”

小舅舅无奈说:“阿父,我不能走。皇室盯我盯得很紧,我若走了,郑家一个都走不了。”

“你们先带娇娇走,我暂时留在大梁,总有一天会回来团聚的。”

我不想再听了。

郑氏的情况,远比我想得还要糟糕。

江南郑氏世代忠良,为国效力,何临危受难的又是郑氏?

我迈着沉重的步伐,轻轻地离开,装作轻松惬意的样子,宛若我只是恰好经过。

吃完晚膳后,小舅舅留我说了些话。

他说:“娇娇,我突然有事,今晚必须回西北,你乖乖呆在这儿和大舅妈叙叙旧,过一个月我接你回西北。”

我开门见山地问:“你这一去,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

小舅舅一慌,还想着怎么找补,我不再装了,逼问他:“小舅舅,你不要瞒我了,皇室是不是非要除掉郑家?”

他解释又掩饰,“没有的事,大梁开国以来都是郑氏辅佐,郑氏几百年相传,怎么可能说除就除呢。”小舅舅继续搪塞,“大舅妈外祖父很疼你,你要多陪陪他们,听话。”

我语塞。

小舅舅把我的沉默定为默认,他没再多说,站起身就走:“走了。”

我不要脸地跟上去,拉住他的衣角,近是祈求地说:“小舅舅,我想跟你一起走。”

他话里刻意带着怒意,“上官?,不要闹了。”

我破罐子破摔,摘下发簪,毫不犹豫抵在喉咙,直直回望小舅舅,一字一句道出我的决心:“若我不幸被皇室利用,我定自刎,绝不连累郑家。”

小舅舅神色一惊,眼疾手快夺过我的簪子,气不过地扔在地上。他的大手拥我入怀,我紧紧贴在他胸膛,温热的气息将我裹住,强而有力的心跳震得我浑身安心。

这是我们为数不多的拥抱,每一次拥抱,每一次的感受都不同。

我好贪恋小舅舅的怀抱,只想抱得久些,再久些,好像就能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第10章 | 0010 施粥

小舅舅最终还是拗不过我,答应带我回西北。

一切如稀疏平常,我和他坐在书房里,我为他磨墨,他为我倒茶,一起看书、一起用膳、一起赏花。对话不多,但心照不宣。

今日来了个特别的人,让悠然的日子添了乐趣。

我那个被贬官的三舅,随身携带一坛酒,吊儿郎当地上门,再无往日的意气风发,取而代之的是落魄撩到的模样。

三舅本是怀银纡紫的宰相,位高权重,人人敬仰。他锐意改革,提出了一系列新政策,意在振兴国力、惠及民生。然而,这些抱负在权贵们的反对下被无情驳回,连带着他的官位一并被剥夺,仕途从此坠入深渊。

权势倾轧,宦海浮沉,三舅的抱负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这尔虞我诈的朝堂之上。他的辞章雄辩与治国之策,在皇权的阴谋中变得如此脆弱而不堪一击。

如今三舅妻离子散,官场失意,风光不再。他到处流浪奔走,找不到知己,找不到希望,找不到自己,只能回到亲信身边找安慰。

小舅舅差人给他送酒坛,三舅刚拿到手,便豪迈地拍开酒坛,酒香四溢,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小舅舅捧起酒碗干杯,爽快地喝光:“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必拘泥于官场得失。”

三舅喝得满面红光,偏要招呼人共饮酒,他硬塞给我一个酒碗,不由分说地给我满上酒:“??,三舅的失意酒,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小舅舅正欲接过三舅的酒,我向他微笑示意,表示我想浅尝几口。我看回微醺的三舅,朗声道:“三舅,??敬你是个好官。”

我先前在宫中节庆上小酌几杯,大概摸清了自己的酒量,我有分寸地慢慢喝。

三舅如水桶般能装水,一碗接着一碗地喝,很快他醉得不省人事,从胡言乱语到呼呼大睡,这般邋遢的酒鬼样真引人憨笑。

愁绪似乎在醇厚的酒香中渐渐淡去,酒醒后一切又打回原形,醉酒的快乐是空虚的,三舅在这么酗酒下去,也不是个好办法。

带三舅去游山玩水,他也是无所事事的,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宛如一具空壳在行走。

我们眼中的世界好像不一样。

我踏过的是高山流水,三舅踏过的是荒郊野岭。

我看到的是满山花丛,三舅看到的是寸草不生。

我听到的是鸟语花香,三舅听到的是哀声连鸣。

我吃到的是山珍海味,三舅吃到的是蚊虫鼠蚁。

我心知三舅仍沉浸于愤恨中,他不是愤恨昔日高官沦落平民的落差,而是愤恨自己昏庸无能,无法拯救百姓于水火。他觉得他是个罪人,这份羞愧如巨石般压在他的胸口,让他选择隐蔽自我,与世隔绝。

三舅可是进士状元,君子六艺之榜样。即便没了官职,他还是个百里挑一的精英。如此聪明之人,不应该自甘堕落的。

我若有所思地拨弦,绵长的音符轻轻荡漾。我忽然灵机一动,吩咐夏桃多搬个古琴。

三舅正在外面懒洋洋地晒太阳,我招呼他进屋弹琴,请他指点一二。

我苦恼道,“北凉入阵曲我可是练了许久,但总是弹不出意境,我想多人演绎才能丰富曲子。三舅若不嫌弃,不如同我一起奏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