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欠,看见朵好看的花便伸手去摘,花朵连着一小段细长的绿色花茎用指甲掐下来,再随手插在姬宁鬓边。
一炷香的功夫,姬宁发中已插了三四支花。
姬照挑的都是含苞半放的细小花朵,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粉蓝色花簇并在姬宁鬓边,倒与她今日温婉动人的妆容格外相衬。
姬宁耐着性子又陪他走了快一炷香的时辰,最后见头上的花越来越多,伸手取下,无奈道,“世子哥哥别玩了,我的头都快插成个盆景了。”
姬照接过她取下的花,也不嫌弃,扔进嘴里嚼了咽下,缓缓道,“扶光如今不陪哥哥玩,日后成了亲,择了驸马,哥哥又该去哪寻个妹妹玩儿。”
这些日秦亦一直宿在公主府,两人形影不离,府内多少传出了些风声。
听姬照这般说,姬宁下意识猜想他知道了自己与秦亦的事。
她顿了一瞬,没主动提起,而是道,“世子哥哥惯会说笑,母皇从未着急替我择驸马,何来成亲一说。”
姬照疑惑道,“噢?扶光还不知道吗?此番来祁的胡厥使者中,胡厥狼王的三子贺楼勤也在其中,那贺楼勤据说和扶光一般年纪,是带着和亲的诚意来的。”
姬宁心神微震,“和亲?他们派出皇储和亲吗?”
震惊之余,她忽然心生侥幸,幸亏秦亦不在此处,没听到这话。
但她下一刻又忍不住想,若他知道这事,自己要怎么哄才哄得好。
姬照不知姬宁心中所想,他淡淡道,“谁知道呢,胡厥狼王四个儿子,北方草原虽天高地阔,但总是不够四条狼吃,能赶出去一只求得两国和平,有何不可?”
这话姬照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他继续往前走去,却冷不防被姬宁拉住了衣袖,她仰头看着他,眉心轻蹙,“哥哥的消息可真吗?”
姬照停下脚步,细细打量了番姬宁此时的神情,慢慢开口道,“应当吧,我昨日遇到一名背着家中贤妻美妾出来寻欢的官员,那人吃醉了酒,糊涂透露了几句。”
他忽而轻笑一声,伸手抚平姬宁的眉心,“扶光怕什么?即便是和亲,陛下也不会将扶光嫁到那蛮荒之地受苦,不过留下贺楼勤,扶光闺房中再多个枕边人罢了。”
他说着,突然低头靠近姬宁,阴柔俊秀的脸庞几乎贴着她。
他常出入秦楼楚馆,身上向来沾染了一股子女子的脂粉味,但今日身上却是干净清爽,闻着还有一股澡豆香,似是专程沐过浴才来见她。
他望着她,私语般低声道,“扶光瞧着这般娇贵,若要择驸马,与其选那野蛮不知风情的胡厥人,不如选哥哥?”
他微微勾起唇角,伸手勾住垂落在姬宁胸前的一缕绸缎似的乌黑长发,语气近乎诱哄,“哥哥多得是让扶光快乐的法子,若是成了亲,也不会日日拘着扶光,扶光想与谁好便与谁好,更不会与别的男人争风吃醋,只要扶光在外玩够了,还记得府中哥哥还苦苦等着扶光便好……”
姬照生了副多情貌,这般专注地看着姬宁时好似当真心悦于她,姬宁怔怔望着他的眼睛,一时分不清他是真情流露还是又在打趣她。
姬照问她,“嗯?如何?”
姬宁像是觉得为难,“可是,我、我已经……”
姬照接过她的话,“已经怎么?有心上人了吗?”
见姬宁面色忽然怔住,他大笑起来,笑得腰都挺不直,“我听说扶光养了名样貌出众的面首,本还以为是那些人闲来无事编排的谣喙,瞧扶光这般反应,想来是真有此事了……”
姬宁眼睫颤了下,又听姬照轻叹了一口气,似乎颇为难过地道,“小扶光初次开窍,就是不知道眼光如何,用情有多深了……”
他说着,撇下姬宁提步往前走去,他随手摘下一朵鲜红的茶花吃进嘴中,森白的利齿咬下去,苦涩的花汁泌出。
他面上如常挂着戏谑的笑意,然而那双生来多情的眼中,却是一片彻骨的凉薄之色。
第0039章 金丝鞘(35)来日方长
秦亦取完书,骑马回公主府的途中,在西街遇上了迎面驶来的姬照的马车。
宽阔长街人声鼎沸,车马喧嚣,枣红色骏马与华丽马车擦身而过之际,姬照出声叫车夫停了下来。
一柄玉骨折扇从车内伸出,挑开窗帘,傍晚昏黄日光照入车窗,马车中光线暗淡,仿若一方密不透风的囚笼。
姬照的脸半隐在黑暗之中,他唇边噙着抹笑意,侧目看向马上的秦亦,“秦大人脚程倒快,不到一个时辰便急急往回赶,怎么?是怕我欺负扶光吗?”
秦亦勒马停下,转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姬照,四目相对,姬照虽笑着,可两人眼中都没什么情绪。
此地正处勾栏赌坊的门口,异常嘈杂热闹,然而就在这逍遥快活的地界,两人间却生出股刀光剑影般的凛冽冷意。
忽然,赌坊门口响起高低不停的争吵谩骂声,聚集在赌坊门口的人群往两侧散开,一位落魄潦倒的青年被两名壮硕的打手架着手臂丢了出来。
那打手显然处理惯了此事,把人扔到大街上,横眉怒目道,“没钱还想上赌桌?届时砍下你这厮的手足来抵!”
那年轻人被揍得鼻青脸肿,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他苦着脸,身上穿着算得上体面,想来进赌坊前也是位翩翩公子,可到头来却输个精光,像块破布被人连打带骂地扔了出来。
姬照看着眼前在西街常发生的荒唐场景,“啧啧”叹了两声,别有深意道,“太年轻总是不好,抓着点东西便觉得那东西完完全全属于自己,挥霍放纵,不知钱财与情爱此类东西从来是最难琢磨,不懂来日方长的道理。”
他笑笑,拖着腔调道,“你说对吗?秦大人。”
秦亦收回视线,冷眼看着他,“世子与其盯着别人的东西,不如收心敛性,多看看自己。令父当年便是心比天高,觊觎不该妄想之位,最终被屠了满府。”
秦亦鲜少与人争口舌之快,然而此刻,他却冷笑着勾起一侧嘴角,毫不留情地嘲讽道,“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世子需知来日方长,也该有来日。”
秦亦脾气差得不是一点半点,骂人丝毫不懂委婉,陈年秘辛就这么直白地摊在姬照面前,用词可谓狠毒。
姬照闻言隐了笑意,薄如剑光的霞色照在他漆黑的眼眸中,他缓缓道,“叶大人的功勋伟绩,世人忘得了,我自清楚记得。”
他放下窗帘,对车夫道,“走吧。”
马蹄声响起,很快远去在身后。
晦暗马车中,姬照闭着眼,脊背僵直地坐着,仿佛在以此压制内心滔天的恨意。
他一闭上眼,眼前又浮现出幼年月夜下那满府的猩红,亲族的惨叫与哭饶再一次涌入他的耳中,亲人的死相隔着十六年的沉重岁月飘过他面前,他们睁着一双双猩红欲裂的双眼,死不瞑目地看着他。
他缓缓睁开眼,十六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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