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耿桓的脸。
他说:“回去收拾东西,跟我走。”
|43|尘灰
“我只给你半小时。”
半个小时其实宽绰到有些多余,程叶川把所有值得收拾的东西放在一起,用了不到十分钟。
他习惯了四处迁居的日子,每一次落脚,都做好了随时会离开的准备。
行李只装了几件洗到发白的衣服和书,最底层压着他和姐姐的合照,还有一张B市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楼下的破巷口中只有耿桓的一辆车,车身勉强塞入一半,整条路便被完全堵死,没有半分可以逃脱的缝隙。
程叶川走到车前,他没有想过要逃,甚至没有开口问耿桓要带他去哪。
他浑浑噩噩的煎熬了四年,好像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车内有一股独特的皮革味道,程叶川鼻子敏感,闻着并不舒服。他很容易晕车,嗓间还残存着药物的苦涩,油门起刹间胃里止不住泛着恶心。
车子在一处小区门口内停下,耿桓没有多看他一眼,冷声道:“拿好你的东西下车。”
程叶川跟在耿桓身后,看着他的家。
门口的鞋放得很整齐,绒毛地毯上还未落灰。房子不算太大,一眼过去能瞧见大半的格局,厨房呈开放式连在客厅,入目只有黑白灰三种单调的颜色。
程叶川还记得当年的新闻报道,那些刺眼的红标题扎在脑海中,条条列列都写着:
耿氏房产施工事故致死数十名工人。
耿氏集团陷入资金断链。
耿氏慈善基金疑陷虚假作秀。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姐姐转移了资产,骗他说她已经和耿永德离婚了,从此以后他们姐弟俩和耿家再无瓜葛。
他曾在新闻上看到过,耿桓一个人被话筒团团围住的照片。上面的他额角外翻着血肉,鲜红的血顺着鬓发流到领口,暗沉的侧脸锋利且消瘦。
那之前他还收到一条耿桓发来的消息:[等我回国之后,给你一个惊喜。]
程叶川当时没有回复,也没想到那就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联系。
“进来。”耿桓踢给他一双拖鞋,抬手指向屋内的一间卧房,“去把你的东西理好。”
程叶川把行李放在了最不碍事的角落,垂眸看着眼前灰色的床单,眼底也染上了灰沉。
耿桓终究是变了很多,单是看着他,根本无从分辨情绪的存在。以前那个充满逼仄戾气,把所有情绪都挂在脸上的少年,仿佛只是和他长了一张相似的脸。
从他把拳头举在空中,却迟迟没有对着自己落下的那刻,程叶川就知道,等着他的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发泄的耿桓。
是一个他无法想象和猜测的人。
客厅传来一阵连续清脆的响动,程叶川小心探出头,看见耿桓正对着厨房,在案板上切洗着蔬菜。
他张张嘴,却没出声,难以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一直僵在原地,看着耿桓熟络的姿势,耳边是食材入锅的磁响,鼻尖也渐渐传来诱人的香气。
耿桓的背影似乎比从前更精壮些,西服里衬还没换,长袖衫内是掩盖不住的肌肉线条。他跟在这个背影后面很多次,此刻却陌生到无法辨识。
“过来端菜,”耿桓从消毒柜中拿出两套餐具,在玻璃长桌上垫了三张隔热垫子,“吃多少自己盛。”
醋呛土豆丝,肉末茄子,还有一份冒着香油气的水蒸蛋。
程叶川举着筷子,呆愣地看着这几道日常菜品。
耿桓夹了一筷子土豆丝进自己碗里,没什么表情,完全咽下去后才开口:“怎么,觉得很不可思议是吗?”
“我一路挺过来,既没被饿死也没被整死,现在还一个人好好的活着,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程叶川的心里像是沉入了一块上锈的铁锭,坠得他说不出话。
“其实我也没想到,我真的能熬过来。”
耿桓一直自顾地说着,突然抬头看向程叶川,双眼死死盯住他,“所以说,我还要谢谢你。”
从前耿桓坐在头等舱里看电影,随手冲几万去打游戏时,没想过在日后的某一天,会为了省一点点钱睡在车站的角落里,背着几包货物从大巴辗转到绿皮火车,一路不停低声下气跟人说不好意思麻烦了。
那时其实已经算有了些好转,最屈辱的日子是在耿家所有财产冻结后,他被骗子坑走了大伯打来的最后一笔钱,又无法像同样落魄的耿永明再次开口,就在只有一张床的地下室里,用一包泡面熬过了两天。
也许就是在那时,耿桓所有的情绪和脾气都被磨成了尘灰。
因为掏不出手术费,父亲的病情从有希望拖到了绝望。他看着父亲一点点虚弱下去,却连半分办法都没有。
亲手签下医疗放弃书时,耿桓没有哭。他只是赤红着双眼,直到显示屏幕上的图案变成一条直线,无论他怎么嘶吼,那个一直骂他的人却再无半分反应。
后来是耿家原来的老佣人们,攒着凑了一笔钱送过来,让耿桓最后有能力给耿永德的骨灰找一处安置的地方。
那是耿桓第一次哭,也是唯一一次哭。
他再也没有家了。
从来就没有愿意在乎他的人,到最后,连愿意骂他的人也不在了。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商场林立,人流穿梭,那些所谓的名牌,华丽的衣着顷刻间都化成了一堆破布,包裹在各不相同的皮囊外。
耿桓不知多久没换衣服,脏了,有些难闻。他想,就算有一天他真地走到了死路,他希望死之前能穿一套崭新的衣服,那是人最后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