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习惯像影子一样让自己沉默在每一场人潮中,静默得使任何一个人转头就能忘记他的存在,用无比熟稔的盗窃手法,在被害者身边来去无踪,宛如鬼魅,偷完钱就消失不见。为了不让人对他留下印象,温伏不与人交流,更不与人对视――他那双眼睛太容易叫人记住。
声音、容貌、性格,他停留过的每一个地方,同学与老师有关他的记忆都是模糊。
除了成绩。
温伏在所有盗窃与挨打的间隙里抓住时间学习,他所去过的每一所学校,唯一能提醒那些人他曾到来的证据,是他留下的每一次名列前茅的成绩。
他一直记得幼时母亲耳提面命的叮嘱。
纵使到现在,温伏早已变得对一切苦痛都麻木到迟钝了,他不知道读书的意义何在,但还是僵硬而机械地依照母亲留在他回忆里那句遗嘱般的话活着:要读书,拼命读书。
无止境的流浪里,母亲的一切形象都在温伏脑海中凋零远离,他和他四岁以前的童年像隔着一块毛玻璃在水火中对望:难以窥探,凭借本能感知而已。
温伏不记得母亲的面容,不记得她纤细还是臃肿,美丽或是丑陋,他甚至不记得母亲的名字――太遥远了,他在学会写字之前就失去了她,在看到她的墓碑之前又遗失了自己。
但毫无疑问母亲是爱他的,纵使记忆如此遥远,温伏也十分笃定。从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是一片空白时,他对爱的唯一感知就就来自于她。
渺茫而确信,像直觉那般,如同他第一次看到费薄林的眼睛就知道有一天可以去敲响对方的家门。流浪动物对爱与危险的判断都无比准确,他知道费薄林不会伤害他就像他知道母亲的爱。
无数个疲于奔命的深夜,他靠着这点朦胧的感知挣扎自救。
高频的搬迁使本就对他学业不上心的养父认知混乱,温伏在小学到初中的阶段跳了两次级,从云南迁徙到四川,快七岁上一年级的他,十一岁时小学就已结业,初三毕业时,温伏还不满十五。
义务教育过后,温伏要上高中了。
他的中考成绩依旧出彩,温伏无所谓自己上一个什么样的高中,只要能上就可以。
他报的永远是离目前的居住地最近的城镇高中,太好的学校学费高达几百,城镇中学无论如何总归钱花得少一点。
养父染上了赌瘾,时不时背着一屁股债,短短一个学期,温伏又转学了两次。
高一上的期末面临分科,温伏毅然决然选了理科。
文科不止要背书,没有课堂上老师及时的辅助讲解,根本无法在考试时准确理解题干和做出能拿高分的应答。
但理科不一样,纵使错过一些课程,只要在练习册上系统地刷题,通过对照答案和解析一样能掌握知识点,这对随时面临着迁徙和转校的他来说是最好兼容每个学校不同的上课进度的选择。
高一下中期,他们又搬迁了一次,来到戎州的一个小县城。
这回呆了几个月,直到温伏升高二。
高二开学前一天,温伏回到暂居地,养父不出意外正坐在自建房门前的棚子里打牌,地上洒满了抽过的烟头和一盘蚊香,头顶的电灯泡用三根拉到柱子上的电线吊着,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积着些不明水渍。
养父叼着烟,嘴里爹妈并行地跟人开着玩笑,但脸色并不是很好,估计才输了钱。
温伏站在他旁边,用多年练就的又小又轻的声音找他要钱,说是交学费和报名费。
养父洗着牌,快速扭头瞥了他一眼:“什么?!”
温伏又把话重复一遍。
养父笑了一声,把嘴里的烟取下来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另一只手放在压钱的麻将上面,冲温伏招手:“过来。”
温伏往前跨了一步。
养父拿出一叠皱巴巴的红红绿绿的人民币:“要多少?”
温伏抬手等着接钱,一分都没有多报:“一百八。”
养父哼哼一笑,夹着烟的手慢慢数钱,挑着眉毛根牌友们调笑:“娃大了,没说赚钱来养我,还天天来要钱。”
牌友们给面子跟着笑两声。
温伏不说话。
“一百八……”
养父一边数着,嘴里念叨这个数字:“一百八……”
突然,他变了脸色,手里的钱一把拍在桌上,抓过温伏的胳膊,烧得红晶晶的烟头直直戳到温伏的手腕:“老子看你长得像一百八!”
温伏一动不动,因为一旦闪躲,接下来落到他身上的就是一顿更残暴的殴打。
烟头仿佛烧穿了他的皮肤,从他的手腕上升起几缕似有若无的白烟,温伏恍惚中听到伤口处正滋滋作响。
烟熄灭了,温伏的手腕烧烂了,养父起身,顺手拿起身下的塑料凳子朝他劈头盖脸地砸,牌友们纷纷过来拉起了架,养父的嘴里不停冒着那些经年累月挂在嘴边的不堪入耳的辱骂。
他输了钱,拿温伏撒气,温伏习惯了,打完了兴许还是会给钱的。
这次养父指着温伏喋喋不休:“老子看你不惯很久了!活活不干,钱钱不赚!老子白饭养你,有进不出!天天八竿子打不出个屁,捧着个书读,读你妈的昏书!你以为你能读到哪去?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你一辈子都是个杂种!还敢来找老子要钱!滚!明天就滚!今天晚上就滚!”
上学期养父在牌场上玩推三公,欠了上万赌债,温伏晚上出门偷东西不够,养父打起他同班同学的主意,叫温伏去男生宿舍偷钱。
温伏去了,指着高年级的偷,偷来的钱一毛不剩全让养父输进了赌场。
中学生一个个都是人精,温伏的长相又惹人注意,一个不常见的面孔频繁出现在男生宿舍,恰好宿舍又闹财物损失,难免引起怀疑。
人家一打听,就知道温伏是哪个班的走读生。
后来那群中学生不声不响地把他捉在宿舍后的监控盲区,拳打脚踢地一顿揍,打得温伏鼻血长流,胃里酸水都给吐出来,还有人全程在旁边录像。
等他们打够了,把温伏鼻青脸肿的样儿三百六十度拍了个遍,才警告他:“再敢来偷一次,你就等处分。”
温伏被打得落花流水的照片第二天就挂到那所乡镇中学的表白墙上,离期末考还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学校里满是他偷钱被捉的传言。
那一个月他走到哪里身边都是指指点点的窃窃私语和异样目光,温伏对此早已麻痹,反正他从来都是独来独往,顶着破相的脸完成了考试。
只是自从被打以后,他再也不肯答应养父去学校偷钱。加上应付期末考时间紧张,直到寒假,他为对方盗取财物的次数越来越少,偷来的钱仅够维持养父一人的温饱,没钱进赌场的养父也只能屈就在小院里打点麻将过过手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