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芝走上前,抱紧蒋愿,一下又一下抚摸着他的长发,浓稠的血液染湿顾衍芝纤尘不染的袍角。

二人坐在血泊中相拥,血液从剑洞中汩汩流出,血流偶有一个气泡破裂,在长久的寂静中,暴出一响诡异的哔啵声。

顾衍芝松开怀抱,捧着蒋愿的脸颊细细看,阳光下蒋愿瞳仁清透。顾衍芝用拇指将血滴抹去,在蒋愿雪白的脸颊上,留下几抹妖艳的腥红。

蒋愿眼珠错也不错地盯着顾衍芝,仿佛第一天认识他,两人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顾沧澜走进屋内,他在门外听到了模糊的惨叫声。

顾衍芝知道顾沧澜来了,但他只是微微侧了侧头,身体一动不动。

顾沧澜震惊无比,厉声喝道:“顾衍芝,你干了什么?”

顾衍芝缓缓站起身,他感到深切的悲哀,无尽巨大的荒谬、孤寂以及哀伤席卷了他,心口裂了一条缝,无法逃脱的宿命流出绝望。

顾沧澜曾经说过,炉鼎在泽沧派就是要物尽其用。

顾衍芝突然转身,连顾沧澜都不知道,顾衍芝的剑怎么会那么快,那么凌厉无情,那么冷冰冰,那不是顾衍芝的剑道。

顾衍芝一剑刺向顾沧澜的心窝,顾沧澜根本没有预料,他的儿子会杀他,况且顾衍芝的剑没有杀意,只有悲伤。

顾沧澜大惊之下闪身躲避,剑尖却还是划开了顾沧澜的腰侧,铁器割开皮肉,刮擦出令人发毛的涩滞声。

顾沧澜心底隐隐作痛,他回过神,不再大意犹疑,顾沧澜修为远在顾衍芝之上,几招就制服了顾衍芝。

“咣铛”一声,琼华剑脱手,顾衍芝滑坐在地,头颅靠着床沿,无神地仰望虚空。他的背后,鲜血顺着床架蜿蜒淌下,蒋愿坐在尸体旁,面无表情看着父子残杀。

顾沧澜捂着腰侧,鲜血顺着指缝溢出。他静静凝视顾衍芝,突然想起顾衍芝小时候,拽着自己的衣角,小脸可爱,嘟囔着要糖吃。

顾沧澜闭上眼睛,喉头竟有些酸辛,他转身道:“顾衍芝,你先冷静冷静。”

顾沧澜点穴止血,缓步走出偏院。这件事不宜被人知晓,顾沧澜回到内寝,没有招仆人服侍,自己包扎伤口。

顾沧澜仔细查看腰侧剑伤,撒上药粉,一圈圈缠绕绷带,背影竟有些孤独。他羽睫下垂,不禁让人怀疑是在伤心落泪,细看却没有。

就在这时,顾沧澜的心腹阿凯敲门通报,介雪堂有个侍女上吊自杀了,刚刚才被人发现,那个侍女名叫青枝。

鲜血染红床帏,仿佛一场大戏落幕。

蒋愿再迟钝,也察觉出情况不同寻常,必有隐情,但他更恼恨顾衍芝的绝情信,冷道:“你来做什么?”

顾衍芝回过神来,整件事蹊跷无比,疑窦丛生,但他来不及思考,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逃跑计划。

顾衍芝没有听出蒋愿话中冷意,他撑起身体,把蒋愿搂在怀里,替他松绑。蒋愿身躯微微颤抖,顾衍芝仔细检查蒋愿全身,发现没有伤口,血迹全部来源于廖文,顾衍芝才松了一口气。

顾衍芝道:“别怕蒋愿,我救你出去。”

时间紧迫,顾沧澜包扎好伤口随时有可能回来,毕竟这里还有一具尸体需要处理,还有很多谜团需要答案,还有一个大逆不道的孽子缺点教训。

趁父亲不在场,顾衍芝快速地将禁术计划全盘托出,约定明天午夜逃离泽沧派。

蒋愿盯着顾衍芝坚毅、俊美的眉眼,安静地听着顾衍芝的出逃计划。他心底溢出隐隐的欢喜顾衍芝根本没变,还和从前一样。一瞬间,蒋愿就原谅了顾衍芝,他马上确信有人从中作梗,什么“绝情信”立即抛置脑后,想都不想。

二人又回到毫无芥蒂、默契十足的状态。

顾衍芝的出现将“绝情信”碾成齑粉,一切诡辞不攻自破。顾衍芝来救他了难道还有比事实更有力的证明吗?

听到承载灵魂的透明丝线,蒋愿若有所思,看向廖文手腕。顾衍芝顺着蒋愿视线,只见廖文手腕上缠着一圈丝线,此线极长,一直延伸至门外;又极细,肉眼根本无法分辨,但是因为浸在血泊中,所以才瞧得分明。

蒋愿捻起丝线,问到:“这是什么材质?”

“‘其松’鸟绒。”

“产地梧州?”

顾衍芝一愣,他之前就觉得“梧州”耳熟,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猛然钻进顾衍芝脑海古月明一个月前在梧州办差。

一旦确定怀疑对象,顾衍芝回想起越来越多的细节。那日练剑归来,食盒中无缘无故出现一本“弑父”野史,而从后山回院路上,顾衍芝确实碰到了古月明。

每位弟子出入藏书阁均有记载,舒黛眉与顾衍芝接连几天,在藏书阁中寻找结界线索,那几日记名册中确有古月明。

顾衍芝回溯最初的异样、诡计的开端。一切肇始于他梦见顾沧澜鞭打凌虐蒋愿,而白天恰逢古月明回到泽沧派,送给顾衍芝三坛青梅酒。古月明包藏祸心,暗中埋下一颗弑父之种,阴谋的幼苗悄然探头,一夜血腥梦魇无声息种下心魔。

顾衍芝拉过蒋愿,掀起衣摆检查后背,皮肤白皙细腻,柔嫩光滑,没有一道红痕,那青枝……

蒋愿明白整件事不简单,他见顾衍芝陷入沉思,配合地卷起衣摆,偏头问:“怎么了?”

顾衍芝问:“你的侍女呢?”

蒋愿脸色微变,恨道:“她绝对有问题,你出去仔细查一查,今天她趁我熟睡的时候,绑了我的手腕,幸好你来得及时。”

顾衍芝点点头,将廖文手腕细线解下,沿着线向外走,边走边卷,却在结界壁前拽出了线头,看来古月明早早切断了细线,就没准备让廖文出来。

顾衍芝收起线叮嘱道:“明晚你多加留意,注意不要被我父亲发现。”

话音刚落,顾沧澜就走进院落,失血后面色略微苍白,但并无大碍。顾沧澜换了一身紫衣,碍于伤口略微宽松,贵气逼人,身姿容貌依旧出尘无双。

顾衍芝低头默默咬唇,心里放下对父亲的担忧,愧疚感却几乎淹没了他。

是他意志不坚,竟被奸人蛊惑至弑父的歧路。

顾衍芝将一切错因归咎于古月明,以此得到宽慰,逃避弑父的罪业。有些事豁出去天大的胆量,却没做成,便再也没血气做了,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了。顾衍芝不愿深想他和顾沧澜之间早就出现了裂隙,矛盾不可调和,才会给古月明可趁之机。

顾沧澜看也不看顾衍芝,他几步上前,抓起蒋愿的手腕,把蒋愿往门口拖,蒋愿吃痛下惊呼一声。

顾衍芝见状大惊失色,追着喊道:“父亲,您干什么!”

顾沧澜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你心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