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予话不多,就说:“今天挺好的。”他也只字不提刚刚燃油快要紧急,然后方皓给他便宜的事。
方皓只好主动问他:“后来……着陆灯的事情,不严重吧?”
陈嘉予回答得中规中矩:“后来也没我什么事,公司可能找段景初了吧,我也不太清楚。”
方皓见他这态度是不想聊,但他手里还拿着咖啡,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那天我在气头上,话说重了,你别放心上。给你买的,就……算补偿一下吧。今天,刚刚,也算补偿一下。”他是指降落直飞和给他最好的长跑道这件事。言罢,他就把咖啡推给他。
陈嘉予点点头,嗯了一声,只是说:“谢谢了。”他接过了咖啡,但是也没喝。
方皓觉得气氛有点太冷淡,但他还是坚持了一下:“可以找个地方聊聊吗?”他想问问他,到底是哪句话让他那么生气,是不是归根结底是因为香港的事情。他隐约感觉到陈嘉予是有心结的,那天吃火锅的时候他点到为止,没有说更多,但再迟钝的人也感觉到了。
陈嘉予张口,犹豫了一下,然后低下头看了看表说:“在这儿说吧?”
方皓也有点尴尬,航站楼人来人往的,实在不好聊那么私人的事情:“额……那,要不算了,改天吧。”
陈嘉予见正合他意,就说:“嗯,改天有空吧。”
方皓看他还是不想聊,也不想再打扰他,毕竟自己已经努力过了,就说:“嗯,那我先走了。”说完就打算转身离开。
陈嘉予这才叫住他:“方皓。”
方皓立刻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难道是有希望?
可是,陈嘉予只是说:“17左不17左的这件事,算了吧,我不应该问你的,以后你也不用给我开例外了,就忘了我之前问过你吧。”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眉垂下来,没有再继续看着自己,声音也很冷静,不像是还在生气,可语调却还是疏远的。
这回轮到方皓愣住了:“你的意思是……我今天,不是看你们燃油紧急吗,而且今天飞机多,按程序飞没准儿就要排队了。”
陈嘉予说:“我是说以后,就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吧。”
方皓明白了,他这是介意自己说他搞特殊,现在想割席了。这让主动好意提出帮助的自己挺难堪的,他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只能勉强应了:“那好吧,如果你想的话。”
陈嘉予又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坚定了信心,点点头。
方皓突然有些感慨,他似乎之前一直没有仔细看陈嘉予的脸,因为曾经有段时间他的名字在电视网络上铺天盖地,以至于方皓觉得他很熟悉了。他从来没发现,陈嘉予似乎长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温和注视,或是含笑不语,他曾经从这双眼睛里面看到过一百种不同神态,但最近却只有一种,就是冷静旁观。
他说改天聊,这话是客气话,方皓比别人都清楚,他就是不想聊。其实,陈嘉予搞特殊这件事,他从最开始两个人起冲突的时候就跟他说过,他的态度和想法也没有瞒着他过。陈嘉予当时虽然不满意这个说法,但也没有显得太介意,现在怎么就突然讳莫如深了?这件事方皓左右想不通。
可事已至此,他大雨里面追过、短信发过、咖啡买过、道歉说过,陈嘉予那边还不松口,方皓也觉得招数用尽了。唯一的遗憾,大概是本来觉得两个人可以做不错的朋友陈嘉予最开始看起来也有此意,但是现在又变回了陌生人。他想到之前所有心照不宣的默契时刻,比如陈嘉予在波道里面逗他,耐心满足他对方晟杰的生日祝福,还跟他在koza三天两头碰面,在雷达事故之后安慰他这些时刻汇成小小河流,在他心里面浇灌着,然后一夜之间河流干涸了,露出干枯丑陋的河床。他想,也许他比遗憾更多了点别的感受,但他不想细想,细想心里就揪着难受。到现在这种程度,方皓倒巴不得陈嘉予再跟他闹一场,把事情掰开了揉碎了说开一次也好。陈嘉予看起来冷静,他心里却慌了,好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溅不起一点波澜。
他走开的时候,方皓觉得有些挫败,似乎他们聊了,说上话了,但是并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突然之间,表面上一切都没变,但是一切都变了。
下午五六点钟开回双井的路上果然堵车了,陈嘉予有些无奈地想,要么就是六七点钟航班进场赶上晚高峰,但是开车回家一路畅通,要么是下午四五点钟航班降落无阻,但开车回家堵得不行。今天,恰好是后者,让他有了很多天马行空瞎想的时间。
其实,陈嘉予决定不回方皓关心他的那条信息之后两天,他就在波道里赶上了方皓值班。他们的对话很简短,公事公办,泾渭分明,不需要的废话一句都没多说。可对方的声音到语调都太过熟悉,勾起了他之前的那些回忆,好的坏的,总归都是有陌生人以上的交流,比现在一切清零要好。那时候,他就有点后悔。如今,两人之间横亘着这么一道沟壑,本来他都下定决心就这样维持现状,两个人也就渐行渐远了,可方皓大胆往前迈了一步,他又动摇了。
他知道,如果他也想往前迈一步,重新跟方皓聊聊,总还是有机会的,再晚他也是可以找个借口去回复方皓的信息。这想法像个执着的羽毛,一直在他的心口挠痒痒。他平时绝不是优柔寡断的类型,该做决定的时候杀伐果断,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416号班机上面200多名乘客的生命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是这次,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了,明明都决定放下了,他是还会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
他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放在座位中间的隔档那里完完好好放着一杯拿铁咖啡,是方皓给他买的。他平时会要脱脂奶不加糖,但是方皓不知道他习惯,应该要了全脂牛奶,他抿了一口就发现了。但是,这出乎意料地竟然很好喝,奶香浓郁,温暖丝滑,整个车上都是咖啡的香气。按说下午五点喝咖啡太晚了,他平常中午十二点过后就不会再喝任何带咖啡因的饮料。但是这也可能是他们最后的交集,所以冒着晚上十点睡不着觉的风险,陈嘉予也甘之如饴。
24 遗憾
到了丽景之后已经八点多,陈嘉予打开手机叫了个外卖,然后还是如往常一样往家里打了个电话。往常要么是陈正要么是护工小赵会接起,可是他打了两次都没有人接,这确实有点不同寻常,所以他到小区停好车后连飞行箱都没拿下车,第一件事就打算去父母家看看。最近他妈妈曹慧刚上了新的疗程,副作用的反应比之前大很多,听他父亲说,白天大部分的时候都在睡觉。
还好,陈嘉予一进门就看到母亲卧室昏黄的灯光,父亲不在,而曹慧一个人躺在床上,电视机放着晚间新闻,但声音很小,似乎无人在听。
“妈,我回来了,”他轻轻叫了一声,“爸呢?”
曹慧看了他一眼,情绪稍微高昂了一些,勉强笑笑,说他爸去和战友聚会去了。
听到这话,陈嘉予皱起了眉:“大晚上的又出去,估计又要喝酒了吧。”
曹慧也叹了口气,说:“小赵开车送他去回的,应该还好。”
陈嘉予立刻说:“我给小赵打给电话问问。”
曹慧没回应,倒是陈嘉予走到客厅用座机拨了烂熟于心的号码。小赵一直靠谱,嘟嘟两声便接起来了,跟陈嘉予说他在西城哪个饭店外面守着陈老爷子呢,保证人一出来就给请上车。陈嘉予谢过他以后,就挂了电话。
“爸不应该这样让您一个人在家,我晚上跟他说说。”他安慰曹慧道。
曹慧叹了口气,说:“说也没用的,到时候你俩又吵,”她看了一眼电视,又对上陈嘉予的眼睛:“可能天天待在我身边,你爸也觉得闷吧。”
陈嘉予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您别这么说。”自从曹慧确诊,陈正的心情就没好过,经常自己一个人闷声抽烟喝酒,很不省心。要不是有小赵照应着,陈嘉予光分心在他爸这儿就能累死。不过,自己累点倒是小事,他希望她妈妈余下的时光过得快乐自由,他爸爸也能和这件事和解。可陈嘉予扪心自问,却不知道陈正在乎的到底是他母亲过得怎么样,还是在乎所谓家庭健全,妻子年轻美丽、儿子事业有成的表象。他一直努力说服自己是前者,可是不断地就有事情和细节跳出来告诉他,不能忽视后者的作用。
曹慧没说话,只是拍拍床旁边的凳子,示意陈嘉予过来坐,然后就这样默默看了他一会儿。
她的情绪看起来不太高,往日的秀发几乎都掉光了,整个人从脸到身体也消瘦非常。这变化并不是一夜间的,可陈嘉予却觉得今天她格外憔悴,也许是心境使然。
陈嘉予看出了她有心事,便说:“怎么了,妈。”
曹慧最开始没说话,只是转过头看着窗外夜色。过了半晌,像突然下定决心似的,她小声却坚定地说:“其实,我总是说这辈子不遗憾,还是有遗憾的。”
陈嘉予赶紧说:“是想去哪玩吗?我年底跟公司再请请假,我们去趟日本?”
曹慧摇摇头说不是的。
银灰色的月光描绘着她的轮廓,昔日美丽的面孔在病痛的折磨下,也显得格外苍老。陈嘉予似乎有预感,接下来的话他其实不想听,但是他知道曹慧想倾诉。也许是药物的缘故,也许单纯是心理受折磨,曹慧最近没有最开始确诊时候那几个月的乐观和积极了。
曹慧缓缓道:“我和你爸,最开始是合适才再一起,后来有了你,再后来你也知道……嘉予,我不后悔生下你,你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但我确实希望过,我能够再勇敢点,再坚定点,早点做出选择,早点……走出来。”他定住了,曹慧以往不会把话说的这么直白,她总是千方百计地顾虑他的感受。如今,话说出来了,整个房间好像都安静了,陈嘉予只感觉自己耳膜被电视乌拉乌拉的嘈杂背景音冲刷着。
曹慧和陈正结婚的时候只有二十一岁,当时她读了大专就出来参加工作,为了逃避她母亲窒息般的管控。因为个高漂亮,她被选中进了空乘培训项目,然后在同公司遇见了二十九岁刚刚从空军退伍加入民航的的飞行员陈正。陈正一心追求她,她只觉得他对她好,于是满心欢喜地答应。她想,结婚了就走出来了,就离开她的家了。结婚后第二年,陈嘉予出生了,生命终于画成一个完整的圆。她起初欣喜万分,为小小的家日夜奔波,甚至每天晚上骑车上夜大的管理和计算机课程,期待着送陈嘉予上小学后可以寻找别的工作。可随后,她和陈正之间的矛盾日益显露出来,她碍于夫妻两人共同的社交圈,还有共同抚养的孩子而一直没有离开,结果从一个牢笼走入了另一个牢笼。因为要照顾陈嘉予长大,她也一直没有放弃稳定的空乘职位转行,然后就越拖年龄越大,到最后想转行却为时已晚。飞机、航班、驾驶舱,对陈正这样的飞行员来说,是驰骋千万平方公里大地的壮阔梦想,但对于曹慧,却仅是小小的几百平米的密封舱,是她一辈子也没有走出的温室。
曹慧抬起手摸摸自己的头发,好像是在回忆往昔:“你记得两年前我去过一次海南,呆了好几个月。”
陈嘉予记得,她当时是去海南找一个曾同是一个公司空乘的阿姨度假散心。他记不太清楚起因,也许是跟他父亲吵架了,也许是退休以后在北京呆得太闷了。他当时正因为香港迫降事件陷入舆论中心的漩涡,自己生活忙得不可开交,竟也不曾问起曹慧她突然出走海南的真正理由。可如今,她却主动说了,是因为那时候想拉出一点距离,狠下心和陈正离婚,两个人分开生活。
谜底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陈嘉予只觉得,真相其实离他如此之近,他却被自己的问题蒙蔽了双眼,未曾发现。他其实早就意识到,父母脾气不合,也只是勉强维持在一起,但是是第一次听母亲亲口说起她曾经想过离婚。他回想起他们持续不断的争吵,总是从非常小的事情开始,陈正的冷暴力,曹慧的妥协,每次都有着相似的起因经过结果,伴随他从出生、上学到毕业成为飞行员,像轴心一样贯穿他生命始终。陈正在这个家庭的权威就像阴影,笼罩了曹慧也笼罩他自己。而曹慧对待陈正的方式就是做到一切完美、无可指摘,家里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考虑事情面面俱到、处处小心,单方面不断地包容和忍让。她以为这样就能换来永久幸福,可一切过后,她发现并非如此。
从海南回来后,曹慧苦下了决心打算追求自己的幸福,然后因为身体不适去体检就确诊了癌症。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捉弄人。在你好不容易做好准备拥抱新的生活的时候,通往新生活的列车竟然已经从站台离开了。她害怕孤单,不想在这个时候结束婚姻,一个人面对可能的生命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