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尊铜人像,一个双目是两个深邃的洞,一个鼻子尖如勾,一个嘴巴占了半张脸,一个两只耳朵如蝶翅一般展开,还有最后一个,浑身生着如同蛇鳞一样的鳞片,看着便万分不祥。
再看麻布袋里全都是这样的铜人像,大大小小竟有十数尊之多。
时隔多年再看到这些东西,王杆仍是心有余悸:“这些都是当日从那驿站里收来的,虽说像明器,但是看这模样,便是拿出去卖恐怕也无人敢收,加之后头又开始闹鬼……先前的知州大人看了之后,说这些东西都是不祥之物,让我们务必收好。”
“为什么?”
孔雀满脸不解:“你们又不打算将这些东西上交,就算不能丢,也可以找个地方埋了吧,这样说不定就不闹鬼了呢?”
“不……这东西不能拿出来,因为,它确实不是真正的明器。”
而这时,一直盯着那些铜人像看的曹野终是隐约意识到什么,他虽是从没见过如此模样的铜像,但是,却并非没有听说过。
都道,楚地有巫,名天罗,善祀鬼,养于小儿身,使小儿通鬼,善卜。
在将近二十年前,楚州一带忽有人巫出现,这些人自称来自鬼星天罗,能够祀鬼,养在孩童身体里,让他们可以占卜吉凶。
而这些人,便是邪教天罗门的第一批信众。
经过了将近十年,天罗门不断吸纳教众,门中祭祀也开始变得愈发血腥,一度到了要用活人祀鬼的地步,最终在十年前,已成一方祸害的天罗教首终是被阮云夷平乱剿灭,之后,阮云夷又花了一年多时间才终是扫平天罗余孽,期间因遭人偷袭,副手尉风战死,他自己也丢了佩剑,虽被赐神火将军之名,但因身受重伤,在京师养伤养了足有一年之久。
传言,天罗门又称鬼教,门下祀鬼五花八门,最初,他们称鬼最喜住在小儿七窍皮肤之中,即目鬼,鼻鬼,耳鬼,舌鬼和皮鬼,而天罗门以此为塑,造出了泥像蛊惑百姓,称只要奉上银钱,便可得鬼相助,最终使得楚地天罗盛行,最猖狂时,甚至有赶赴楚地上任的官员被杀来祭鬼,而那时新帝即位不久,闻之勃然大怒,将镇守北境的阮云夷召回平乱。
天罗被灭已是十年前的旧事了,
而眼下这麻袋里的五种铜像,模样怪异,分别代表了七窍一肤,正是天罗门过去所用的鬼像。
曹野实在没想到此事竟会和天罗扯上关系,顿觉头大如斗:“这些东西多半是当年阮云夷平乱是收缴来的天罗门赃物,不知怎的流失在外,被人当作了古董明器倒卖。”
“天罗门……”
神火将军名声在外,王杆虽不曾见过天罗门的鬼像,但也听说过这个邪教,不禁目瞪口呆:“那当年那个九尸案……”
曹野叹了口气,心想那伙人要是为了这么一麻袋天罗门鬼像就白白送了性命也未免太冤,神启帝当年为斩草除根,灭天罗用的可谓是雷霆手段,只要出钱祭鬼便一律当斩,若是敢逃被抓回便是凌迟,阮云夷在楚地杀天罗教众,尸体甚至堆成了小山,因为太过惨烈血腥,以至于回到京城养伤期间,阮云夷甚至都不愿与他多说半个字。
按理说,当年收缴来的赃物都应当会被一并销毁融去,只是天罗被灭时,已有不少教徒逃向外地,阮云夷剿灭教首后立刻便动身扫清邪教余孽,只怕在这过程里,有些赃物便遗落在外,又被不知情的盗匪当作了明器,转手倒卖。
如此说来,那尊弥勒铁佛应当也是收缴来的赃物……而相较于这些鬼像,那尊铁像的模样最为寻常,恐怕徐大胆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私藏了铁像,妄图以此牟利,却不想反倒给自己惹上了杀身之祸。
至此,当年旧案的脉络总算清晰不少,曹野屏退了王杆,低声道:“这么看来我们这回要找的仙蜕,恐怕是一件邪教所用的神像,只是有些奇怪,这些鬼像都是铜像,怎么偏偏那尊弥勒是铁像……”
“因为……那尊铁像不一样,是天罗的圣物。”
这时,久久没有出声的南天烛忽然发出仿佛梦呓一般的声音。
众人下意识看向她,发现南天烛面色煞白地盯着那一堆鬼像,好似是害怕极了,连牙齿都因为发抖而不住撞在一起。
事到如今,她总算知道曹野他们一直说的铁佛可能是什么了。
“你……”
一路走来,孔雀自是知道南天烛看着娇小,实际胆子很大,孤身一人便敢睡义庄,如此没心没肺,如今却给吓得瑟瑟发抖,他本能感到些许不对劲,上前想摸她额头,却不想,就在他的手触碰到南天烛的一瞬,姑娘身子一软,竟是直接栽倒在了他身上。
许是因为前几日夜里不睡,太过劳累,南天烛一直紧绷的弦在看到那些鬼像时便已经开始摇摇欲坠,最终,许久不曾有过的恐惧席卷她的全身,以至于在某一刻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下便黑了。
意识模糊间,南天烛又做了那个梦。
摇曳的火烛倒映在青砖上,而南天烛在上头隐约看到自己的脸,随着一大颗眼泪落在上面,南天烛背后伤口火辣辣作痛,她却不敢哭出声,只能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生怕再有鞭子落下来。
不远处,圣姑正在和教首说话,他们的声音顺着青石砖中的裂隙钻进她的耳朵,就像是一只窸窸窣窣的虫。
“她才多大……这孩子就算是看到了那尊佛像也不知是什么,何必要下这么重的手。”
“但这毕竟是圣物……”
“我自然知道,但若是没有这些孩子,你又何以在这里立足?能练出嗅力的孩子本就不多,你若是把她打死,难不成还指望我从头教起吗?”
圣姑的声音难得严厉,要知她本来年纪也不大,瞧着还是个小姑娘,过去,南天烛还从未见过她对人疾言厉色。
南天烛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也不敢再听,毕竟,不久前她光是不小心看了一眼那佛像便挨了这一顿鞭子,虽说圣姑有药,抹上便不会留疤,但是,鞭子还是太疼了。
自打来到这里,南天烛几乎每日都要挨打。
蒙着眼闻不出碗里的东西是什么要挨打,抹药哭出声也要挨打,本来,若是背后能够结出痂来,长出新皮,或许被打得多了就不痛了,但偏偏鬼童的身上是不能留下伤的,所以,那些疼痛和伤口总是反反复复,而南天烛的眼泪也总是流不完。
究竟,要这样熬到什么时候……
南天烛无声地流着眼泪,半晌,却听有铜铃声由远及近,一双绑着铃铛的五色彩鞋停在她眼前,圣姑蹲下身子,将她抱了起来。
“没事了……我给你涂药。”
圣姑的手很软,身上也总有一股淡淡药香,虽然自打南天烛记事起就一直待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但她知道,圣姑是个美人……她比这里的任何人都美。
许是这回打得重了,圣姑给她上药上得小心翼翼,一只手摸着她的头,柔声和她说起外头河上飞舞的虫,而南天烛听着她身上的铃铛轻柔作响,口中梦呓一般说道:“姑姑,我也能学你跳的那个舞吗?”
南天烛曾经看圣姑跳过一回。
她本就生得美,跳起那舞来就像是一朵盛开的花。
那些五色彩布是她的花瓣,珠帘是她的花蕊,至于铃铛,则是花朵摇曳时发出的不可察的声响。
虽然,五岁的南天烛从没有去过外头,除了那些被拾来奉在鬼像前的曼陀罗外,她也不曾见过别的花,但她就是觉得,圣姑像是花一样好看。
至少她闻起来和那些花朵一样,都很香。
朦胧间,南天烛听见圣姑轻轻地笑了,她说:“神舞是不传外人的,但你是个好孩子,要是想学姑姑便教你,但你也要答应姑姑,之后再让你嗅闻,一定要仔细些,别让姑姑的苦心白费。”
如此,远处又传来一声铃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