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1 / 1)

于是,在过去这数十年里,契贞在乌梁和大陇之间铺设了一盘巨大的棋,所求不过一件事。

引起大陇与乌梁的争端,继而搅乱两国朝局,从内部瓦解他们最为强盛的两个敌人。

围坐在篝火边,曹野凝视着跳跃的火焰,在勾娘体温的安抚下,他的神情平静不少,轻声道:“过去这些年,契贞人冒充乌梁人进犯北境,却不担心谎言会被戳破,毕竟,他们已经利用刀女的占卜,用一场辽州之战彻底撕破了乌梁和大陇的脸面,在那之后,镇国将军一直驻守辽州,大陇再未与乌梁有过和谈,更不可能知道,那些在北境肆意掳掠的根本就不是乌梁人。”

事到如今,尉风也终于明白,自己这些年竟是一直恨错了人,眉头紧皱:“此举一石二鸟,既引发两国间的纷争,还顺带掳走了一些陇人的孩子……我猜他们之所以还会时不时掳走一些女子,将她们杀害后丢弃在乌梁的营地,为的就是掩人耳目,让人以为那些孩子也都死了。”

“但是……那些孩子却并没有死。”

深吸口气,曹野艰难地吐出那个名字:“裴深他……不,应该说是庞幽,他们一家被我爹和聂言联手陷害,流放北境,庞夫人甚至还因为难产死在了半路……如果说庞熙或许还因一身忠骨不会背叛大陇,但他的儿子庞幽,自出生起便活在那个苦寒之地,对大陇仇恨深重也不奇怪。”

他还记得,裴深曾经告诉过他,他小时无书可读,就连读书认字都是在沙土地上学会的。

而那时,曹野竟还以为裴深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郁是因为他出身太过贫寒。

曹野疲惫地闭上眼:“如果我没有猜错,当年庞幽被带走后,他们很快便发现他是一颗很好的棋子,为了让庞幽能为他们所用,他们甚至还破天荒地回了一趟北境,告诉了已经命不久矣的庞熙,他的儿子还活着,而之后他们对庞幽做了一些事,就像是火丫你先前说的,用密术让他看上去比实际要年长了至少五岁……”

说到最后,因为此事太过荒唐,曹野竟是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这些年他总觉得奇怪,裴深明明不像是他一样身患顽疾,但不知为何,无论吃什么都长不胖,骨头总是尖尖地戳着后背,让他看起来甚至有些佝偻。

直到此刻,曹野才终于明白原因。

只是打开关窍,火丫的身体便已经受不住了,裴深若是直接被催长了五岁,那身子骨自然更是虚弱,说不好再过几年,还会得上和他一样的绝症。

“我猜,这就是大巫所谓的脱胎换骨吧。”

曹野轻声道:“只有帮助他改头换面,他才可能再次回到大陇,甚至进到曹府,成为仇人的义子,伺机进行报复。”

“可是……像是你爹这样的大官,一般不会收义子吧?”

南天烛却只觉不解:“他们又是如何确定庞幽一定能进你家呢?”

“是通过聂言。”

见曹野呼吸沉重,勾娘握紧了他的手,阻止了他开口:“那时聂言的地位应当还远不如曹嵩,成日想着如何讨好曹嵩,恰好东家的身体从小不好,想要讨好曹嵩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想法子治好他儿子的病……我猜,聂言就是在那时变得迷信鬼神的吧?”

“没错,聂言还是曹嵩门生那会儿就喜欢这些鬼东西了。”

尉风冷笑一声,显然是早就知道聂言的劣习。

多年前,在他还偶尔会随阮云夷回京时就知道,因为曹嵩找遍了天下名医还没能治好曹野的病,不得已之下,只能开始了求神拜佛,而聂言向来趋炎附势,为投其所好,不停地给曹嵩寻来各式民间偏方,里头不但有五通,还有一种被称为分殃的密法,指寻一个八字相合的义子,来一同分担父辈的罪业。

火丫抱膝想了想:“也就是说,只要想办法找人去给聂言献上此法,他就自然会转述给曹嵩?”

“不错,他们很是聪明,将拜五通和分殃之法一同告诉了聂言,让他‘转述’我爹,可想而知,比起无论求什么都要付出代价的五通,收一个义子来分担灾祸,此法看着便要可行多了。”

如今叫曹野回想,一切都有迹可循,也不知道裴深在聂言死前是否告诉了他,正是他自己一手促成了如今的结局。

聂言这一生机关算尽,甚至还四处求神拜佛想要预知前事,结果却偏偏因为自己的算计而死。

想到这儿,曹野不禁叹了口气:“本来我爹或许还在举棋不定,但在我十四岁那年,我爹险些遭人刺杀,我也因此卧床了很久……正是这件事让我爹下定决心,要收一个义子替我挡灾。”

“这么说,或许连当年那场刺杀都……”

直到此时,尉风已然意识到,契贞这盘棋下得极巧,看似每一步都无人插手,实际上,却是算准了这棋盘上每一颗棋子会如何行进。

曹野苦笑道:“裴深来到我家后一直少言寡语,但却极爱读书,我一度以为那是他出身贫苦导致,但如今看来,他入曹家时或许尚不满十岁,却要装成与我几近同龄,自是需要更加劳心劳力,日夜补习,加之他身体受过那密法摧残,于是看起来便十分孱弱,那一头白发多半也是……”

到了最后,曹野已然说不下去。

他与裴深做了十五年的兄弟,深知裴深自小便总是满面愁容,曹野过去一直希望能减轻他身上的负担,殊不想裴深这些年费尽心思所筹谋的,或许一直都是如何让他更加痛苦。

他咬牙道:“裴深赶在聂言后脚去找皇上为我求情,本就是故意触怒皇上,几乎能称得上是一石三鸟,既能让皇上对我生气,又能让皇上迁怒于他,并且还让聂言监刑……如此,他不但能拿到聂言手牌,还可以顺势在家养病,这样即便他离开京城,皇上也不会立刻发现。”

如今,当这一切被赤裸裸放上台面,众人在愕然的同时,也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曹野人在千里之外查案,又怎会知道京城里正有人处心积虑想要置他于死地?

可想而知,待到聂言死讯传回京城,曹野被说成是畏罪潜逃,到时,一旦皇帝发现裴深也已经不见踪影,只怕更是要暴跳如雷。

然而,曹野虽已想明白这一切,却是百口莫辩,甚至连现身都可能立刻招致杀身之祸。

曹野又道:“他胆子很大,七年前,刑部与大理寺几乎将京城翻了一遍,却没有找到任何从城外运进来的黑火,这其实便已经将矛头指向了工部,裴深赌的就是皇上的多疑……当工部嫌疑最大,并且连累的都是曹家亲信的时候,皇上反而会开始疑心是有人故意要为难于他,于是,在裴深主动清点了库存上报后便没有深究,过了一段时间才派人重新清点,但为时已晚。”

“他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尉风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过去,因阮云夷成天跑去曹府,他自也是见过裴深的,在尉风记忆里,裴深只是个弱不禁风的书呆子,连人眼睛都不敢看,哪里能想到,此人竟会是契贞插进大陇的探子?

“可恶……”

南天烛这时一想到裴深先前还假惺惺地给他们塞银票就不禁破口大骂:“他先前装得那样好!又是来救场,又是送银票,我还当他是个雪中送炭的好弟弟呢!”

而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曹野顿时想起,先前他们在楚州,方文孝求他救命时也拿出过和裴深一样的银票,而曹野只觉得胸口一滞,忽然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七年来,在他在宁州养病,受尽天下人唾骂的同时,裴深也不会闲着。

阮云夷的死不过是拉开了大陇内乱的大幕,那七年里,裴深表面在京中为官,无所建树,实际却是暗中率一众契贞内应,在大陇境内四处寻找奇闻逸事煽风点火,为仙蜕造势。

也难怪,裴深过去常闷在房里读那些志怪奇谭。

蜀州肉仙,中州武斗,越州五通,乃至楚州的棱睁鬼甚至是潭州的黑眚,这些……都不会平白出现。

为何长生教首会有刀女医书上记载的银珠草?

为何雨燕尾会想到以天王胆塑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