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罕见,曹野的内心深处升起了一丝恐惧,他不愿呆在这个四处弥漫着疯狂的地方,于是将那些尸骨打包,随即,几人便一同回到了他们在城外的歇脚点。
时近午夜,众人都是满身泥土腥气,但此时却也顾不上歇息,上来将曹野团团围住,孔雀急道:“你到底想到什么了?”
也是……他们三人都出身江湖,对这些事情恐怕不会有他这么了解。
曹野苦笑一声,斟酌了一下,最后却是反问了他们一个问题:“你们听说过,十七年前发生在西南一代的饥荒吗?”
身为首辅之子,曹野在很小的时候就常在家中听人说起各类国事。
而如果说,阮云夷告诉他的大多是边防战事,曹嵩告诉他的则更多都是全国各地的灾荒。
原因很简单。
曹嵩本就是个笃信鬼神的人,他自知这些年在朝中害死许多良臣,又因为外界种种流言,将妻子的难产和儿子的多病归咎在此事上,为此,才给从小体弱的曹野寻来了一个八字相合的弟弟。
对于曹嵩而言,各地发生的各类灾荒本就是一种天兆,为此,他常在儿子面前说起这些,曹野也是因此知道了那场西南的大灾。
十七年前,西南一代足足五个月滴雨未落,导致粮食颗粒无收,百姓吃完了存粮和树皮,很快便开始有人饿死。
灾荒之初,也曾有巡抚上奏朝廷,但言之甚微,只说粮食歉收,以至于待到一年后,当饥民开始四散逃荒,蜀州一代的饥荒已然失控。先帝派人去赈灾,结果官差所用马匹竟在半道被饥民劫走杀来吃肉,一连去了三个钦差仍未能平灾,而当时的知州担心朝廷怪罪,散尽家财给曹嵩送礼,希望他能帮自己在圣上面前说些好话,后头此事传到民间,自然也成了曹家的一桩罪证。
不过,曹嵩当日自然是不会和曹野说起这些,只是在饭桌上随口提了一嘴听来的轶闻,称蜀州虽大饥,但却得山神庇佑,山中一夜间生出许多肉菇,滋味甚美,许多将要饿死的百姓便是靠这蘑菇坚持到了官府施粥。
而当日年纪尚幼的曹野又哪里知道其中秘辛,听完故事甚至还问父亲,他能不能也吃上那些蘑菇,而当日曹嵩只说,此物应大灾而生,虽能救人于水火,但却是不祥之兆,让曹野顾及自己身子,以后莫要再提。
也是直到曹野当上刑部侍郎,他才第一次搞明白,为何当日父亲会说那救人性命的蘑菇是不祥之物。
在京师刑部的案库里,存着一些终日不见光的要案重案,曹野从仕之初曾经因为好奇看过一些,还记得其中有一卷,记录的便是十七年前发生在江南一带的一桩惨案,说是当时有蜀州流民来到南方逃荒,竟是趁夜色潜入一间歌楼,将其中一个歌女活生生吃掉,后被护院发现,流民也并未逃走,只是目光呆滞地坐在歌女残缺的遗骸旁,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还饿,还饿。
事后,此人被关入大牢,但无论官吏如何审问上刑,他都始终不记得自己曾经吃人,只是反复说,那日他在阁楼里,吃的是山里的蘑菇。
故事说到一半,废屋里的众人都已是脸色铁青,南天烛嘴巴开开合合,最后竟是没能说出一个字。
曹野自是不会告诉众人他的真实身份,只称此事是他听闻的民间轶闻,又叹了口气:“我先前一直未想到这上头,因为这毕竟是十七年前的旧事了……之后,蜀州下了几场大雨,地里的粮食终于长了出来,加上朝廷赈灾,百姓们也开始有了存粮,此事便就此揭过,只是,当日蜀州究竟死了多少人,其实至今也没有一个定数。”
勾娘拿出先前从南天烛那里得来的肉仙,用水泡开,发现肉仙无论是色泽还是质感都同肉块无异。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若是几月不曾落雨,山中又怎么可能长得出蘑菇,换言之,当日让蜀州百姓撑下去的恐怕并非是真的蘑菇,而是某种长的和蘑菇很像,吃起来味道也很鲜美的东西……”
事到如今曹野已然明白,为何许多蜀州百姓明明不进油水却对肉仙如此痴狂。
这一切的开始,便是十七年前的那场饥荒。
大灾之中,连官差的马匹都能被劫去杀来吃,可见当时的百姓早已饿红了眼,在山中的野草树皮都被吃干净后,留给他们的选择其实也只有一个。
岁大饥,人相食。
曹野幼时在书中读来的这六字,如今想来却只让人心惊万分。
若非到万不得已,人又怎么会想去吃自己的同胞?
古有百姓析骸而爨,易子而食,图的也无非是个心理安慰,毕竟,人一旦踏过那条戒律,心智便很容易溃散,或许不久就疯了。
为了活下去,深陷绝境的饥民们必须要想出办法,故而,他们才会将人肉想成是山间长出的肉菇,用其相似的外表来麻痹自己,一直到灾年过去。
然而,人心却不同于干涸的大地,不会因为饥荒过去就迅速合拢。那些曾经吃过人的蜀州百姓们虽然活了下来,但从今往后,却是再也沾不了半点荤腥,甚至在他们家中还有戒律,不但老人不能吃肉,新生的孩童也不能,他们日复一日折磨自己,只为了赎清当年那一口肉汤的罪过。
恐怕,也正是因为这种畸形的传统,给长生教的兴起奠定了基础。
毕竟,经历过十七年前灾荒的老人也就算了,要指望家中不知秘辛的后人遵循当年定下的戒律,这显然有违人性。
蜀州百姓也便在此时想出了一个替代品。
肉仙。
说来讽刺,十七年前,百姓们为活下去,将血肉想成是肉仙,而如今太平盛世,他们为了赎清罪孽,却又要将肉仙想成是血肉。
因为肉仙滋味鲜美,样子又与寻常餐桌上能见到的肉食十分接近,故而,在家中后辈实在嘴馋时,这些遵循戒律的蜀州百姓便会花重金买来肉仙以打牙祭。
久而久之,此事不知怎么流传了出去,有人也因此知晓了蜀州肉仙的价值,并想着以此敛财。
后头的事情,便不那么难想了。
孔雀脸色难看至极:“肉仙本来就有毒性,身体虚弱之人便更容易中招,而那些人因为常年吃得清汤寡水,本就罹患不足之症,吃了肉仙后一旦中毒便会深陷幻觉……这些人常年不进油水,或许日思夜想就是想吃一口肉,若是此时失了理智,那自然是什么肉都吃了……”
至此,肉仙导致人发狂的真相已经呼之欲出。
只是,蜀州百姓和肉仙的渊源极深,便是时不时有人吃肉仙发狂,当地人也依旧会买肉仙来吃,而此事后被长生教利用,将肉仙美化成了神火将军仙蜕,自称得神火真传,垄断了蜀州的肉仙供应。
而于那些本就有苦难言的百姓而言,原先肉仙只是替代肉品的不祥之物,如今却成了能叫人不老不死的无根肉,虽然价格因此翻了几番,但至少,他们可以正大光明说自己是信教之人,不用再为当年之事百般遮掩了。
南天烛恍然大悟:“也难怪,蜀州百姓这么轻易就相信了长生教的鬼话……毕竟这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自我安慰,一旦肉仙成了神物,他们便可说服自己,吃肉仙并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是为了长生……”
一旦想通此节,先前隐藏在水面下的脉络便变得无比清晰,勾娘道:“那长生教教主先吸引了无数本就沉迷肉仙的蜀州百姓入教,再以此让更多人相信,肉仙确实是无根肉,只是……”
“只是,对于那些后入教的人而言,他们又是凭什么相信肉仙呢?”
曹野早已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先前他去蜀州州署,那徐知州分明不是本地人,但却和那些蜀州的长生教徒一模一样……总不会是耳濡目染,也跟着开始不吃荤腥了吧?
不对。
曹野这时忽想起那日他在花厅,分明徐知州摆出的宴席上就有肉菜,但不知为何,那知州看起来却依旧是两颊深凹,面黄肌瘦,看起来对肉仙的狂热,比起那些蜀州当地百姓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在众人陷入沉思之际,南天烛忽然说道:“你这么一说我忽然想到,先前在长生教中,教主的肉仙并不是摆放在一处,而且闻起来味道还有些不一样。”
此话先前南天烛便说过,但众人都没在意,可如今想来,那些后来的教众根本没有蜀州百姓当地的戒律,又如何会对肉仙成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