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院落被火把照得通亮。

院门处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大跨步走进院子,目光四下逡巡,一边呼喊着:“平安!陈平安!”

“爹!”平安仿佛看见了光,从灌木丛中窜出来,跟老爹扑了个满怀。

陈琰将他推开打量:“受伤没有?”

平安摇摇头。

陈琰再次紧紧抱住儿子,生怕一撒手就会消失了似的。

平安傍晚时进宫,皇帝得知他与名妓交往,发了一通脾气,但转念一想,陈琰位居三品,家里连个妾室通房都没有,这样的家教,必不可能纵容平安做这种事,不禁开始后悔,平安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怎能因为病中烦躁,就不问缘由地揍他呢?

遂召来罗纶细问缘由,这才知道在自己生病期间,平安带着五十多个宴月楼艺妓去顺天府提告,生生打赢了官司,为他们脱籍的事。

皇帝当即下旨,黑虎会在京城的余孽仍逍遥法外,为防报复,着北镇抚司遣校尉二十人,保护陈平安一家。

谁知二十个锦衣卫来到陈家时,平安和珉王已经出事了。

京师戒严,兵马司立刻传令关闭九门,全程搜捕刺客,寻找二人的下落,却一无所获,只在河中打捞到他们乘坐的马车。

陈琰想到了水下,立刻令人去水底寻找,在卓成门角楼下发现排水的暗涵铁栅被人钳断,形成一个大窟窿,只要将珉王和平安装进防水的兽皮袋子里,就能从水下带出城门。

陈琰带着令牌和兵部的勘合,只带几个亲卫叫开了城门,一路沿水西行,只见河畔边最肥沃的土地上,接连数家勋贵的庄园,甚至还有皇家的田产,陈琰转而去了最近的三千营,以寻找珉王下落为由,集结军队,打算挨门挨户地搜查。

正在此时,九穗庄中响起惊天的爆破声,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陈琰迅速锁定位置,下令官兵包围九穗庄,攀上高地和墙头射杀死士无数,找到了被绑架的珉王和平安。

珉王也从灌木丛中走出来,身后跟着阿蛮和春生。

陈琰这才放开平安,红着眼眶对珉王行礼:“臣救驾来迟,殿下受惊了。”

“陈部堂免礼。”珉王道:“部堂来得太及时了,再晚一步,我们就要被砍成肉泥了!”

珉王自以为自己挺幽默,陈琰脸都吓白了。

“亏得有堂兄送我的这把火铳。”平安将火铳重新塞回腰间。

陈琰的脸色更白了,陈平继,送了平安一把火铳?

“什么时候的事?”他严肃地问。

“呃……这不重要。”平安赶紧转移话题,指向仓库的方向:“虞侯躲在里面,也不知炸死了没有。”

陈琰令人进去搜查,又将目光落在珉王身边的阿蛮身上。

“阿蛮怎么在这儿?”陈琰皱眉问。

一向灵巧的阿蛮此时木讷地像一尊石雕,低着头艰难地动动嘴。

“虞侯绑架了小福芦,阿蛮一路尾随到这里。”珉王道抢先道:“我被虞侯关进水牢,是平安和阿蛮救了我。”

陈琰将信将疑地问:“小福芦呢?”

恰在此时,手下抬出一具焦黑的尸首,已经烧得认不出面目,手上带着虞侯的翡翠扳指。

平安仔细看了看,惊叫道:“这不是虞侯,是小福芦!”

陈琰惊讶得半晌失语。

阿蛮已背过身去,仰头看着天空,黎明将至,却是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候。

陈琰总觉得有古怪,但孩子们这样说了,便不再多问,摆手令人把尸体抬走。

兵卒们继续寻找,良久,从炸毁的库房中将虞侯推了出来,虞侯竟然还活着,被人五花大绑堵着嘴,满眼怨毒地看着平安和珉王,连他的轮椅都完好无损,这让众人有些惊讶。

平安惊呼:“这也太难杀了吧……”

“他躲进了地下坑道意图逃走。”兵卒道。

狡兔三窟,原来密室中还有一套机关,通向地下密道。

平安心想,活着也好,很好。

这时外面又响起一阵骚乱声,不但锦衣卫来了,顺天府的官差也赶来了。

罗纶阔步进来,来到珉王面前单膝跪地:“臣救驾来迟,殿下受惊了。”

珉王道:“罗大人请起。罗大人,高泰招供了吗?”

平安也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罗纶道:“招供了,虞惇就是黑虎会在京城的实际掌权人,也是宴月楼背后的真正东家,黑虎会将部分拐来的人口、走私的合浦融,由各种渠道送到此处由虞侯处置,作为交易,虞侯要打点京中官员,为他们提供保护。”

平安点点头,果然不出所料。

现场交给大人们去善后,虚弱的春生交给顺天府安置,三个少年被安排在一间小厅里休息。

阿蛮心中百味杂陈,可她又不得不给平安他们一个解释。

“小福芦自从去了那家私塾,完全像变了个人,上个月突然劝我阿娘辞工,说同窗笑话他娘是个奶妈子,想让我娘去街上开个铺子。我娘没同意,一是舍不得安哥儿,二是京城开店成本太高,不敢拿半辈子的积蓄冒险。

“后来,小福芦偷过一次钱,请同窗吃饭,大家对他的态度好了些,我娘发现后没有拆穿,只是把自己的积蓄全数交给了大奶奶暂管,还让我不要说出来,怕伤他的面子。小福芦没了钱,同窗们又开始嘲笑他,叫他奴才秧子,我和我娘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便合计着帮他另找一间私塾。

“谁知他第二天回到家,竟替他同窗哥哥向我提亲,说同窗家虽是个铁匠,但很富足,是很好的归宿,总比抛头露面在外奔走要好,被我骂了一顿。过了几日,他又闹着要将户籍改回赵家,我娘那天特别难过,哭着说他跟我们的死鬼爹一个德行,养不熟,他质问我娘为什么要生下他,还说陈家这种人家才配生孩子,穷人生下的都是猪狗牛羊。”

“我那时才知道,我心底里一直为我和我娘自立自强感到骄傲,而我的好弟弟,却一直以我们为耻,为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他从未觉得来到陈家是幸运,相反都是寄人篱下的惨淡。我把他叫到胡同里打了一顿,让他清醒一点,告诉他,没有陈家,我们姐弟俩早死了,人想要什么,是要自己去赚的,就连安哥儿也在用功读书练字,没有丝毫懈怠,怨天尤人是最懦弱可笑的行为,是懦夫。从那之后他老实多了,也尽心帮家里干活了,我还以为他有所悔改。

“谁知今早我收拾他的床铺,发现了一笔不明来源的钱,我察觉不对,便跟大爷告假说身体不适,偷偷跟着他出了门,他一整天都很正常,还跟着尤七去宫门口接安哥儿散学。可谁曾想,回家的路上,他推说要买些东西,就从马车上跳下去,七拐八绕,拐进一家胡同,进了一户民居,片刻又有几个人出来,带他一起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