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回这日清晨。

从卓成门出城,沿着官道西行,有一座五百多亩的庄园,从外表看低调朴拙、其貌不扬,走进其中,却可见数座华丽的屋舍,簇拥着一座宏峻的楼宇,重轩复道,画栋飞甍,如神话中美轮美奂的蟾宫。

这座楼宇就叫“蟾宫”。

只是楼宇外围,并非昂贵的奇花异草,而是一片广袤的麦田,与建筑的奢靡格格不入。

庄园的主人安德侯虞惇,此刻正坐蟾宫顶楼,膝上盖着上好的毛毡毯,一边捏面人,一边透过雕花的窗棂俯视楼下。

响晴薄日,田里的麦苗已经蹿地很高,佃农们戴着斗笠,穿着粗布短衣弯腰劳作,在一片绿浪中时隐时现,恰似几粒干瘪的豆子撒在翡翠盘里。

侍从垂手立在他的身后,絮絮地交代今年预计的盈收,动辄以百万为单位的数字,显然不是在讨论农庄的收成。

待是从汇报完毕,一个娇俏可怜的少女形象在虞侯纤细的指尖诞生,少女还梳着双童髻,朱唇微张,像含着半曲未唱完的童谣。

虞侯举着竹签,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新作,挑起一个小指盖大小的名牌挂在她的身上,复用镊子捏起一条细长的面泥,盖住了她的眼睛。

对一名侍女说:“拿去。”

侍女小心翼翼地接过面人,告退出去。

“派去岑州的人,得手了没有?”虞侯一边洗手,一边问另一名手下。

“昨日收到传书,凌砚勾结邪教教徒窃取军报,已经人赃并获,夫妇俩一起关进龙襄卫大牢,拟判秋后问斩。”

虞侯冷笑一声:“倒要看郭恒还怎么为他平反。”

“禀侯爷,高泰来了。”

轮椅碾过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虞侯接过手书,打眼一扫,信手丢入炭盆他体弱畏寒,又不喜穿厚衣裳,一年有大半年燃着昂贵的银丝炭,侍从们进入他的房间,无不是热汗淋漓。

“侯爷,殿下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高泰道:“凌砚的奏疏中暗藏玄机,疑似是齐州盐政走私的账目。”

虞侯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欣慰:“咱们殿下总算聪明了一回。”

“您早就知道了?”高泰微惊。

虞侯道:“一个月前就知道了,都已安排妥了,龙襄卫的奏报不日即到,凌砚活不过秋后。”

郭恒令人调取原本的时候,他安插在通政司的人就为他送来了抄本,当晚就被虞侯看出了端倪,提前设局,给凌砚安排了个勾结邪教的罪名,已被办成了铁案,只等秋审勾诀,就可以人头落地了。

“侯爷真是算无遗策。”高泰由衷道。

虞侯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问道:“殿下是如何发现的?”

高泰道:“是跟着世子的小太监,从陈平安的废纸篓中捡出一些碎纸片拼出来的,虽然只有只言片语,但还是被殿下猜出了大概。”

虞侯猛地睁开眼:“陈平安知道了?!”

高泰道:“是啊,就在昨天。”

虞侯沉声道:“那还等什么?速去通知乔爷,赶在朝廷钦差到达之前销毁一切账目流水。至于凌砚夫妇,一不做二不休。”

“是。”高泰心里打鼓,要在数日之内毁灭所有痕迹,这可是个浩大的工程。

“这话我不问,你竟不打算说了,我反复说过多少次,你们仍旧不把陈平安放在眼里。”虞侯满目失望之色,看着高泰:“让你跟在璐王殿下身边,不仅是让你保护他,也是指望你凡事替他参详一二,你倒好,愈发的返璞归真起来。”

说到激动处,虞侯本就煞白的脸上血色全无。

侍女将案上的青瓷兽炉打开,往其中添了一勺香粉,端到虞侯近前,熏了盏茶功夫,才缓过一口气来。

虞侯摆手让高泰速去交办。

厚底靴子在木质的地板上踩出急促的橐橐声,另一名手下匆匆进屋:“侯爷,宫里的消息……”

虞侯微惊,纪莘是凌砚的儿子?凌砚怎会有个儿子?还考中了进士?

手下道:“这家伙是个愣头青,居然直接敲登闻鼓,现在全京城都在议论这件事,陛下震怒,下旨要亲自为凌砚平反。”

虞侯道:“把高泰叫回来!”

高泰匆匆赶回,他显然已经听说了纪莘击鼓鸣冤的事,脸色比虞侯好不到哪去。

他对虞侯解释道:“当年乔爷命我将凌砚的儿子掳走,关在慈儿井中,后来又说上头改主意了,决定撕票,我那日忙着踩盘子,打发t手下一个崽子去处理干净,现在想来,定是此人贪财,偷着把孩子给卖了。”

虞侯气得两手发麻颤抖,剧烈地咳嗽起来。

侍女再次点燃熏香,为他抚胸拍背,缓过一口气来。

虞候咬牙道:“你们黑虎会是草台班子吗?!”

高泰:“……”

他一时竟不知道这话是在骂黑虎会还是在骂草台班子。

“我与你们乔爷满打满算认识不到十年,你告诉他,十三年前的官司要我来给他擦屁股,不合适。”虞候道。

“侯爷。”高泰一脸为难道:“您跟乔爷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啊。”

虞侯边喘边道:“那就告诉乔爷,关停齐州所有海贸生意,抚恤好涉事堂口的家小,拿出足够的诚意给官府上供吧。”

“可……这条线占利润的大头。”高泰道:“而且交不出货,是要支付罚金的,这是一笔巨款。”

“那就抱着银子等船翻。”虞侯道。

“那不能。”高泰道。

“这不能那不能,你们当我是撒豆成兵的神仙?”虞侯道:“事已至此,只有壮士断腕,丢卒保车,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