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沈宅时已近黄昏,沈廷鹤只穿了件深色的行衣,在庭院里打太极拳,侍立一旁的老仆刚准备通禀,就被陈琰拦住了。

陈琰不想打扰老师,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等待,几年不见,老师的身姿依然矫健,打心底里高兴。

直到沈廷鹤旋臂翻掌,屏息收势,陈琰才走上去:“老师。”

“来了。”沈廷鹤笑道:“路上顺利吗,没晕船吧?”

像在问候一个离家日久归来的孩子。

陈琰从老仆手中接过御寒的大氅,侍奉老师穿好,又奉上洁净的帕子:“十分顺利,没有不适之感。”

沈廷鹤接过帕子擦手擦汗,一边打量他:“几年不见长高了不少。”

陈琰笑得略带腼腆,儿子都好大的人,猛然被人说长高了,心底不禁生出一丝暖意。

进得堂屋,陈琰端正衣冠,给老师和师母行大礼。

沈廷鹤位居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比陈老爷年轻几岁,二女均已出嫁,二子都在外地书院求学,京城里只有他和老妻居住,府里没有年轻女眷,便留陈琰暂住下来。

陈琰不是第一次在老师家中留宿,师母也不是第一次亲自下厨招待他,他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毫不拘束,对师母的手艺连声夸赞:“几年没吃到师娘的饭菜了,心里想得很。”

沈廷鹤道:“你师母这几年也没怎么下过厨,我也是托了你的福。”

陈琰忙道:“既如此,得敬师娘一杯。”

“你小子,还是顺杆爬的脾气。”沈廷鹤笑道:“你写信托我帮你找住处,我在椿萱胡同给你找了处宅子,随时可以立契,但年前还是住在家里吧,我与你好好说说今年的会试。”

陈琰道:“都听老师的。”

师生二人久别重逢,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就到了腊月三十,满京城的大小衙门挂笔封印,官员们各自回家过年。

一直到正月十五之前,陈琰都住在沈府,跟着老师拜过几个“山头”,不出意外的话,今年会试的主考将在这几位高官之中产生,沈廷鹤难得空暇,将几位大人的文章风格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他听。

直到正月十六,陈琰才带着阿祥,跟着沈家的管事来到椿萱胡同。

京城的四合院比江南住宅轩敞的多,入门是一座砖砌的影壁,前院有倒座房五间,对面为二院的院墙,前后院以垂花门相通,进入二进院,三间正房、两间耳房以及东西厢房,围成了一个开阔的大院子,两侧以抄手游廊相连。

院子角落有个葡萄架,下面是一座半旧的小秋千,陈琰想到开春发芽,翠绿的葡萄藤爬满竹架,月白在下面乘凉,平安在院子里奔跑,便会心一笑,与房东签下了租赁的契书。

春闱在二月初九举行,共分三场,每场三天,与乡试一样,要吃住在考场中九天六夜。

平安向陈敬时打听,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做到首辅?

陈敬时告诉他:“国朝有一不成文的惯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想入阁,至少是翰林出身,想进翰林院,得选庶吉士,每科馆选庶吉士三十六人,基本取自二甲前几十名,百名开外都没什么指望。”

“如果没选上呢?”

“没选上,就是榜下即用,外放知县或分入六部观政,不用进翰林院熬资历,也还是不错的。”陈敬时道:“只是不要太低,容易掉入三甲,同进士只能候补,等待知县出缺才有官做。”

于是平安提前一天跪在至圣先师像前祷告:“请孔子保佑我爹,会试成绩排在百名开外,也不要太低,容易掉进三甲没官做,一定要拿捏好分寸,劳您费心。”

虔诚叩拜。

……

“阿嚏!”贡院外的广场上,陈琰打了个喷嚏。

“彦章是不是着凉了?”同行的举子关心地问。

“不妨事。”陈琰道。

此时天还未亮,贡院外已经围满了人,来自全国各地的数千名举子顶着料峭春寒聚集于此,或紧张不安,或踌躇满志,等待会试开场。

卯时一到,随着三声炮响,从辕门内走出三个官员,领着一众举子往里走。

仪门内,主考官带领同考官聆听圣训、拜圣文宣王先师、关圣大帝、文昌帝君……一应礼节不能有丝毫差错。

待主同考官各自就位,考生才开始分批入场。

在仪门外,搜检的军士要一一核对举子的年龄、籍贯、姓名、相貌,搜捡的手段自不必提,非但要宽衣解带脱鞋袜,连携带的糕点都会被粗鲁的兵卒切开,所有衣物不许有夹层,不许絮棉花,一旦发现有怀挟夹带者,立刻枷走示众,取消学籍。

“大人,有了!”一名军卒拿着一份夹带,跑到搜检官面前。

搜检官翻开一看,是一份字体极小、版面密度极高的微刻本,不到半个手掌大小,囊括了《易本义》中前两卷的所有内容。

搜检官瞥一眼被兵卒押着的年轻举子,冷声喝问:“姓名,籍贯。”

那举子沉声应答:“平江省开源府盛安县,陈琰。”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

搜检官冷哼一声:“叉出去,站枷示众,取消学籍,以儆效尤!”

“不可能!”有那仗义执言的同乡站出来替陈琰说话:“彦章兄乃是我平江省的解元,四书五经烂熟于胸,根本用不着夹带怀挟!”

陈琰也从震惊中慢慢镇定下来。

这份小抄极为精致,若非这次搜捡,他只怕一生都难得一见。

陈琰百思不解,是谁如此丧心病狂,竟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陷害于他?

又有同乡站出来道:“如果解元都需要夹带小抄,那我们整个平江省的举子都考不中春闱了!”

“陈兄十四岁进学,是闻名乡里的神童,过目成诵、博闻广识,他需要带什么小抄?”

“诬陷,绝对是诬陷!”

同省的举子们纷纷被煽动起来,一声高过一声,毕竟兔死狐悲,谁也不能保证后续的搜检不会发生在自己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