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覆住眼睛,隔绝了大片阳光,零星的记忆在短暂的晦暗里一霎涌现。
不要抱。
我不坐车。
不甜。
沈韫指尖微颤, 记起她在柳伏钦身上胡乱轻浮,整个人倏地燥热起来,从心口一路烧上脸颊, 红得几欲滴血。
自己如何还有脸再去见他?
羞惭片刻,沈韫突然拨帐下床, 趿了鞋走到门框下,急喊洺宋进来替她更衣, 紧着询了几声父亲对她饮酒一事是否知晓。
“昨夜老爷与姑娘同时归府, 见姑娘不省人事,便说宽限一天, 叫姑娘醒来就去他的书房找他。”洺宋说起沈璿, 脸色颇有些紧张, “姑娘,要不再多歇一歇?”
沈韫却似未闻,只小心道:“是柳伏钦背我回来的?”
昨夜之事她记得并不齐全,到后面好像截断了,一片空无。倘若柳伏钦真的背她一路, 保不齐她还做了什么更过分的举动,单是想想, 她在柳伏钦面前都抬不起头。
“柳三公子背了半道儿, 后来姑娘睡着了, 我才帮着将姑娘扶进马车。”
闻言,沈韫松一口气,赶忙扣好对襟,梳洗完毕后,抬眉问:“父亲眼下可在府中?”
下晌的太阳寂静地悬在房檐,院子宽敞沉闷,自打昨日夜里,秀宸院的下人换了一批,都跟泥俑似的,只管垂目站值,旁的一点儿声气也没有。
柳伏钦跨门进去,见柳长涣瞧了他,欲待撑着手肘起来,旋即开口:“二哥好生躺着,千万别牵动伤口,母亲为了你可是一宿没睡。”
言讫挪了一张梳背椅置去床边,视线若有似无地搭在衾被上,垂睫落座,“幸未伤及脏器,否则……”
“让你们受累了。”柳长涣接过他的话,嗓音略显孱弱,令柳伏钦听了,一时不忍出言试探。
延捱半晌,他捉起茶盏饮了一口,继而扭过脸,乔作寻常道:“父亲昨日已将二哥院里的下人全部带去审问,一夜未归,也不知审得如何。或许……二哥可有瞧清那个伤你之人?”
柳长涣轻蹙了蹙眉,目光调回幔顶,久未作声。
柳伏钦望着那张消瘦的面庞,不舍得逼他,可若此时不询清楚,往后想要叫他坦白只怕更难。心中几度思忖,终把满腹疑惑以一副笃定的口吻倾倒出来。
“咱家府邸也算森严,却能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后又未经任何察觉,就这么安静地离开了,实在有些蹊跷。若是府中之人做的,叫我发现,我绝不饶他。”
最后一句颇有几分狠戾的份量,虽并非对向柳长涣,却也让他有一刻失神。过了片顷,方才无奈地叹一叹,音量极轻,“是我。”
柳伏钦恍觉自己听错,眸光微闪,“二哥说什么?”
“你不是都知道么?”柳长涣低言。他侧躺在床上,英挺的眉峰下圈出一些恹恹的影子,罩住了那双眼。
柳伏钦一早猜到是二哥自己所为,但亲耳听他承认,反倒生起质疑,喉间滚出黯哑的声音,“为何?”
话落,一室无应。
柳伏钦低下脸,膝头的衣料近乎被他碾在手中,“我原听闻你受伤,半个字也没信。可当我看见你躺在床上,面无人色,我真的很好奇……你为何要下这样狠的手?万一偏离稍寸,你会没命的。”
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冒险?
余下许多疑问,柳伏钦皆封至喉底,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
柳长涣不忍回视,默了良久才溢一句:“皇上有意召我入宫觐见。”
又是皇上。柳伏钦松开手,褶皱的衣料从他指缝滑落,伴着一声:“二哥在怕什么?”
为逃入宫面圣,竟不惜做到这种地步,连父亲也瞒了去,到底何事让他避成这般?
见他皱眉不语,柳伏钦有些发急,却不想让他察觉,勉作镇定道:“我是你亲弟弟,你所图之事可以告诉我,我想帮你。”
柳长涣知他用心,只是眼皮稍拢,仍不愿松口的模样,喟叹着,“你有你的路要走,何苦插手我的?这些年你一直做得很好,为何近些时日便不肯罢休了呢?”
听言,柳伏钦两道浓眉微攒,折出几缕失望,稍坐须臾,站起来拂拂衣袍,“二哥不愿说,我便不问了,只是我的心意,二哥是明白的,我想知道的事也一定会查清。”
说完转过背,将踱至屋外时,身后蓦然抵来一声:“是我不愿拖累你,亦不愿拖累柳家。”
柳伏钦顿了顿,一句话在他口中平静无波,在他听来却愈发难受,于是没有回身,嘴边扯出一抹牵强的笑,许久才驳回去。
“无论二哥在做什么,你所做之事皆包括柳家,岂是一声不愿拖累就能撇清的?覆巢无完卵,如此浅显的道理,我不信二哥不识。”
他掀袍欲待迈出房门,隐约听见里面响起一个低闷的嗓音,“你让我再想想。”
一晃四五日,秋风萧瑟,翠空云净。
柳伏钦休沐在家,一边替二哥周旋父亲,一边暗中查探二哥究竟与何人往来。
偶有凉风袭上颈边,酥酥痒痒,像是一个迷魂阵,轻易叫他记起那天晚上沈韫对他做的恶行。
一回想,胸膛便禁不住微微起伏,好像她的体温全在他身上游弋,喉结一滚,即刻起身出到檐廊下,扯了扯衣襟。
适逢杨氏与几名婢女从西侧走来,看样子应是去秀宸院。柳伏钦遥遥见礼,一抬头,便瞧杨氏冲他卷一卷袖,招他过去。
未几趋步至前,杨氏的目光在他脸上兜转一番,复移回东面,“你伯娘日日来陪我照顾长涣,就跟你那会儿折伤了腿一样,真是光景不经消磨啊……你两个都这么大了,还不叫人省心。”
柳伏钦微微一笑,“都是儿子的错,母亲想如何责罚,我与二哥只管受着。”
“尽晓得说些漂亮话。”杨氏轻轻刮他一眼,随即侧身睇向婢女手中的食盒,“喏,你把这个拿去给你伯娘他们,是我亲自做的,感谢她这日日夜夜陪我一块操心。我且要顾着长涣,你代我去一趟吧。”
沈韫自从酒醒后发现自己所犯劣迹,毋需任何提点,当日便去向沈璿认错,一心只求惩戒。
沈璿观她态度端正,倒不忍心罚她了,仅喊她回院里闭门思过,禁足十日。
前四日安然无恙,沈韫如愿在书房中静心绘画,无人打扰,也不必见到柳伏钦。原以为如此,她便能逐渐从这桩尴尬的境遇中逃脱出来,哪想天不遂其意。
这日天气晴好,沈韫如往常一般躲到书房“赎罪”,青丝半挽,发间别了一支沈永替她打的玉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