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不知父亲瞧见多少,又该从何处开始辩。”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惹得沈璿挑眉,唇峰讥笑一下,“你倒是有理。”
连解释都不稀得了,还谈什么保证,又能有几分真?
沈韫闻言觎他一眼,稍稍端正态度,腰背也一并正回来,低言道:“女儿不敢。”
“你没什么不敢,是我为难你了。”沈璿接口讪道,半斜着眼兜她良久,突然想到什么旁的,或能治她一二。
“父亲这几日总说想回澄州看看,约摸着冬天启程,你若孝顺,在父亲回澄州前多陪陪他老人家,别再成日往外头跑了,晓得吗?”
整个沈府,最让沈韫上心记挂之人,便是她的祖父。听闻祖父欲要离京,沈韫的心倏忽一晃,敏锐地出言:“祖父为何突然要去澄州?爹爹可是有事瞒我?”
在她有所求时,总会和软地将那声“父亲”换作“爹爹”,如同幼年沈韫央他把她背在肩上一般,娇蛮又可爱。
沈璿默了下,目光在虚空处停留须臾,嗓音像是将旧时回忆都揉杂成一缕叹息,“他想母亲了,想重新瞧瞧他们初识的地方。你不必猜疑。”
澄州是沈韫祖母的家乡,这么多年,她只听祖母偶时提过几次,说那儿是一个山清水秀的温柔地,她还从未去过。
此程路远,祖父又上了年纪,她若能陪伴左右,一来可为照料,二来摆脱父亲管束,三来可以远离柳伏钦一阵,让她好好理一理自己的心绪。只要在离京前帮韶韶解决了汪常寿,她的自在日子就在后头。
“爹爹,女儿愿意陪祖父回一趟澄州,不知您……可否应允?”
话音刚落,便听沈璿轻哼一声,“放你出京,你还不得给我嚣张成什么模样?不允。”
沈韫眉尖一蹙,待要继续劝说,又闻他沉下嗓子,似把她小小的希冀一并沉入井底。
“你就别动这个心思了,在你祖父启程之前,你的婚事必须敲定。这些天,你在家里也好学学规矩,省的你日后再说出拿笔墨挣前程的笑话来。”
所求不得,沈韫本就不愉,此刻还被他以讥讽的意态禁在家里,学什么规矩,脾气突然像炮仗般一点就燃,唯独声音犹低,“爹爹只管激我,女儿让您瞧着便是。”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车厢里格外安静,等了一晌,沈璿才从胸口中跳出一声冷冷的笑,“你是在威胁为父吗?”
自打上回将陆思白一案与她说清原委,他便幻想着他们父女俩的关系可以得到缓和,成天斗来斗去的哪里有意思?
是他忽略了,沈韫的脾性并非一朝一夕养成,或许是骨子里天生带的狂妄,无论她面上如何循规蹈矩,内里都是一副反骨。
“正是。”
沈韫仰起脸,心知不该违逆,但听到父亲称她所愿只是笑话,一时懒顾许多,只想扳正他。
气氛冻结一刻,即见沈璿咬牙怒道:“你好大的胆子!是我将你惯得无法无天了?你竟敢”
后边的话尚不及道出,车外陡地响起两声轻叩,“老师,夫人已经在等我们了,先进去吧。”
于是盛怒的容颜随其话音落幕,心火却不消,按耐片顷,他掀开帘子出去,下车时攒额看了解寅一眼,眼中情绪繁乱,顿了顿,阔步进了沈府。
沈韫在马车里稍坐一刻,仍有些心慌,浓睫微颤,指尖在衣袖下绞得发酸。
蓦然间,一只骨肉匀停的手撩开帘子,把在半空未动,旋即跌来一声温柔的:“下来吧,老师已经进去了。”
沈韫回过神,矮身出了马车,在解寅的牵扶下落了地。站定后,她这才看清他今日装扮与寻常不同。
他穿着一身翰林官服,腰间佩玉,与他平素温润的气度相比,多了些凌厉之气,在父亲身边不显,独自而立时便锋芒俱现,真应了他的小字锐之。
沈韫瞧着他看一会儿,唇角微剔,“多谢兄长。”
不等他答,宝裙进了几步,跨过门槛朝左手游廊慢慢行去,解寅跟上来,低头垂她一眼,就见她眉头轻皱,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其实兄长不必帮我,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遂了父亲的意,安安分分找人嫁了。这场争执避免不了,或早或晚尔。”
解寅蹙了蹙眉,许久才抑着应一声:“我知道。”
黄昏的光线一头倾洒下来,旋在沈韫身上替她的玉兰花纹滚了金边。
她往前走着,想起之前未尽的礼数,心中惭愧,拖了半晌才轻轻问:“上回是我失礼,怠慢了兄长,兄长可否原谅我?”
就听他嗓音有些闷沉沉的,“我并未怪你,只是……”
到这儿便断了弦,他思虑起柳伏钦与沈韫的交情,一定是厚重到某种他不及的程度,她才会那样轻易被人“骗”去吧?
今日所见也证实了他的看法。柳伏钦比他多的是在沈韫身边的时间,他无法胜越,但有一点他尚可以补足。
沈韫对老师有反逆之骨,老师越想给她的,她越想绕其行之,她喜欢靠自己的方式获取她想得到的东西。故此,他才会跟老师请求暂断两家婚事,他需要沈韫对他卸下防备,洗尽抗拒之心,公平地与柳三争上一回。
这些私心实在不宜开口,他垂下眼,负手慢踱在她身畔,不防那双纯洁的眼睛突然照过来,如上回一样,却是疑惑地喊了他一声兄长,“只是什么?”
解寅怔了下,不知如何应她,半天才噙起一点笑,“只是口头赔礼吗?”
沈韫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她竟会从解寅口中听到这样调侃的话,比之轻浮略差,比之端正又低,是一种文人温和的打趣,不免笑了下。
“兄长是在和我讨要什么?阿韫有的,兄长该也不缺。”
讨要么……解寅暗昧的想,似是若有所思,过了俄顷,随口笑道:“改日陪我对弈吧,说不定我又喜爱下棋了,若如此,便是多亏了你。”
“兄长此言,是在暗示我让一让你么?”沈韫打趣着回。
此言一出,解寅温朗地笑了两下,眼角眉梢的锐利一霎隐去,薄阳下,他的轮廓愈发柔和。
沈韫也跟着咧咧嘴,只在瞥见前面沈璿的身影时,嘴角的弧度随风散了,没来由地问了声:“……兄长也觉得以笔谋事不好么?为何父亲这般害怕?”
她不是陆思白,她也不会成为像老师那样的人,她钦佩他的悲悯之心,却也不懂他为何能为一些不相干的人以身犯险。到底是愚是勇,他真的辨不清么?
解寅偏头望着她,很多事情他目前无法对她一一解释。但唯一能肯定的,只要是她想要,他都会竭尽所能试着帮她。
隔了一会儿,他收回视线,循其目光投到沈璿身上,“你若有一日当真成为以笔谋事之人,且能周全己身,老师会松口的。”
“果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