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松口，冷不丁亏心地想，这个时机搭理他，不显得是她小器？他不过就是跟许润桃说了几句话，她至于如此么？

现下的安静使得她更理智地分析自己，可琢磨久了，心口突然有些发闷，好像有东西在不可遏制地冒出来，却又被她冷酷无情地捉回去。

“你打算一辈子不和我说话？”

柳伏钦挑了挑眉。

自上车起，沈韫一语未发，他凝视她半晌，也只是瞧她把目光从车角挪上车窗，丁点儿没有要匀给他的起势。

柳伏钦不满于当下形容，倏地俯身欺近，一只手扣住她的腕子将人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仔细地照探她的眼睛。

突如其来的靠近让沈韫不得不扭头回望他，眸中莹过一缕惊怯，被他握在掌中的手稍稍攥紧，不著见效地挣了挣。

柳伏钦见她终于有一点“活过来”的迹象，挂唇笑了笑，抑低声音，“你到底在气什么？”

? 第 46 章

幽离的光洒在沈韫脸上, 呼吸之声渐趋无章。没来由地想到，自己从前素为明快, 何曾为一小事弄得这样拘泥？

她伸手抵住了柳伏钦的肩膀, 另一只手用力地朝自己收了收，平定声息回道：“无稽之谈，你我不过呛了两句, 向来习惯了，我为何生气？”

柳伏钦知她面薄，原想拿话再逗一逗她, 奈何面前这双眼睛不肯示弱地掀起来，盛满矜贵。若再同她盘问下去, 只怕要演绎成另番情景。

他松开手，慢慢直起身, 目光仍然衔在沈韫面庞, “你与曹六姑娘当真约在了这儿？”

依照她的习惯，与好友见面怎么都该是在一个清雅僻静之所, 能来这儿的, 多半是为旁事烦心。

沈韫摇摇头, 被他放肆的眸光一罩，总觉得余悸不安，眼睫往半空垂了垂，“韶韶与我本约在绮园，见了些晦气, 便改道去往茶馆。”

汪常寿今日所言轻佻狂妄，兼有不少矛盾之辞。

察其意态, 像是她抢走了他的什么贵重之物, 可沉下心来思索, 她与汪常寿之间并无任何联系，唯一能把他们牵扯一处的便是老师。

瞧他屡次出言无状，嘴里对老师的鄙恨更加不做遮掩，莫非他们之间真有一段令他不齿的往事？

沈韫眉心轻结，隐约有些存疑，见柳伏钦与其同为首阳书院的学生，试着询了一句：“你可知汪常寿是哪里人？”

“你见的人是他？”柳伏钦剔目，面露异色地打量她。

论起汪常寿的事宜，他不清楚自己该留几分，毕竟是些陈年旧事，诸多细节早已无法考证，单凭一些打听来的消息，便要动摇陆思白在沈韫心中据养多年的地位，他深以为不值。但若叫他欺瞒沈韫，他又不忍。

如此斟酌片刻，到底简言：“汪常寿家乡越州，乃越兴府人。”

沈韫听了指尖微顿，一切倏然都能解释通了。

汪常寿对她数载挑衅，或许是因为他也曾经拜在老师门下，父亲把老师请到京城，故使他认为自己夺了他该有的，且视老师为一个攀权附势之徒。

思及此，沈韫唇角微牵，泻出个低轻的笑。若果真如此，老师又岂会作那些画献给陛下？

此时天色尚早，沈韫无意归家，她伸手撩开车帘，正欲交代车夫什么，不防念着柳伏钦，忽然另外问道：“我想去别处逛逛，你可要我先送你回府？”

他眉眼未动，只应一声：“我跟着你。”

礼桥街东端有一条河，潺潺流淌，常年漾着些画舫风月。

沈韫令马车停在文德书斋门前，尚未入内，便窥得其中几幅丹青，佳人才子、美酒软玉，俱是取自那条风月之河。

柳伏钦跟在沈韫身后，举目望了眼周围，暗道这家书斋与它旁边的门面一比，实在显得过分冷清。

不仅装潢寡淡，连负责招待的长工也不见两个，只瞧一作掌柜打扮的中年男子正拎只鸟笼，倚在桌前抻手逗弄。

斜阳照着提钩，不时转出一条刺目的光，惹他挪一挪眼，恰瞥见沈韫立在外面，顷刻唤她道：“哟，沈小姐。”

沈韫随之点头，才牵裙跨过门槛，他业已含笑走了过来，“您可好久没来照顾朱某的生意了，今日这是？”

说着朝门首一睐，那里正站着个高挑隽逸的少年，与她大不了几岁，一副诧异的神情端详他的画。

备不住一笑，“沈小姐可是改变主意，愿意替朱某画一个俏郎君了？”

其实他这家店，以前从来是做古画古书生意，却非真的旧岁书画，而是仿摹。自打前两年被一个京外来的穷酸举人指出他贩赝品，这生意就一落千丈，唯独沈韫还愿意照拂。

一来二去的，他俩便搭了层除买卖以外更亲厚的交情。他为沈韫寻画，亦向沈韫求画。

求的便是这书斋里占据大半展壁的风月图。

所谓重兴书斋，想出的便是这么个大俗大雅之法。沈韫一个千金小姐，自不会做这种勾当，她今日来，是为了买画。

“朱老板就别和我打趣了，我是想来问问，你这里可有越兴府的图卷？”

“沈小姐开口，朱某就是没有，也得替沈小姐变成有不是？”男子笑一笑，也不多问，只说：“沈小姐要得可急？朱某一时半会儿也难翻腾。”

沈韫瞧他一眼，复转身望向柳伏钦，倒不想让他久等，遂回了句：“不急，你到时打发人送到沈府，帐先算着，我回头给你。”

男子不迭道好，沈韫又与他嘱咐两句，返身将柳伏钦拉到了店外。

“你是这儿的常客？”柳伏钦想到方才书斋内的满壁风情，突然有些猜不透沈韫。

她倘若什么都懂，怎偏偏识不出他的心思？是刻意回避么？

长街上日晕渐浓，将他那九曲回肠的心事照亮一晌，欲叫她发现，又恐她其实早已察觉。

沈韫听言颔首，目光流转在各色摊贩之间，默然回想起一些与老师的旧光景，走马灯一般交替眼前。

她也不知怎的，垂眸笑了一笑，行至一个贩卖骨笄的摊子前，伸手挑了一支。

暖阳下，她的身形被周边绚烂丰富的景象点衬，像凡尘中一抹幽洁的月，美好且充满诱惑。

柳伏钦望她须臾，隐匿了眸中一点晦涩的念头，抬步向她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