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于麟渊阁与太子殿下私谈,才过两刻,倏然惊厥不止。太子殿下见状,即刻传太医救治,封锁御前,一时宫中忧惧,乱如纷麻,不得安生。
未逾半日,消息自宫墙传出,传到朝臣耳中已不仅是圣上危重,还有皇太子大逆不道、谋害君父之语。如此惊天骇闻,朝廷上下人人惴栗,却无一胆敢议论。
储副仁孝,亦不曾失爱于陛下,荣登大宝只待时日,岂会做出此等弑父弑君之举?眼下局势混乱,恐有人诬害东宫。一思至此,不由将忖测挪到了三皇子头上。
是夜,暮色沉沉,一弯弦月坐挂檐角,将园中一花一木照得清清濯濯。
沈韫作别澹绮苑,正漫步朝墨毓轩走,半途想起一事,辄身去往沈璿书房。
府里仍和平素一般祥和安静,却不知怎么,越靠近东院,越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氛闯荡过来。沈韫眉尖微蹙,还在廊下,便见一个修长的人影向这边行走,定目一瞧,却是解寅。
他穿着一身公服,宽肩之下有些松松的,像走得急,衣袍蹭散了,步履匆忙着朝游廊上迈。多日不见,仿佛瘦了两分,行至身前可以看到那张脸比往日更锋锐,遇上她,稍稍站住了脚步。
“阿韫。”他低唤道,清冷的眉宇染一丝焦灼。
沈韫猜他是从父亲书房出来,却一脸幽暗,难免心慌了下,“解兄长,出了何事?父亲他哪里不……”
“是宫里。”解寅出声打断,面对她,总是不自觉将神色柔缓,温言宽慰:“老师无恙,别担心。”
沈韫的心弦却不能真正松展,思想他这个时辰登门,又一副炙态,只怕宫里生了何变故。他来找父亲,应是事情紧急,不便耽搁,于是颔首道:“兄长去吧。”
解寅看她一眼,朝她点头,旋即拔步折向前庭。
夜晚的风变得格外沉重,似乎拖着她,使她的步伐慢了下来,堪堪走到书房,两扇门扉轻启,里面已没有沈璿的影子。
她提眉询问,便听下人说老爷回屋换了衣裳,似要出门。
闻及此,沈韫眸光微窒,陡生出一股强烈的危机之感。父亲循礼居丧,已累月不出府门,今夜究竟出了何事,竟叫父亲违背孝礼,也得外去一晤?
彼时,皇宫内。
纵然灯火通明,黑暗仍旧从四面八方涌至,跳跃在点点宫灯的遮罩下、在恭立或趋走的众人中,席卷出莫大的悸悚。
无人知晓麟渊阁内的情致,无人知晓圣躬是否安然;有人窃语,有人泫泣,有人提心吊胆,有人暗中绸缪。唯独一致的是,谁也不知道下晌发生了什么,一切太过突猛,却又可以肯定,明日的天许要变了。
烛光落在皇帝阖目的脸上,将他的容貌照得发黄,分明还是同一张面孔,此刻看着却苍老而可怕,哪还能见半点儿昔日天威?
脱去那身龙袍,他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太子守在床前,望着皇帝,心里默默想到。
阁中太医宫侍慌得焦头烂额,皇上迟迟不醒,太子殿下亦不吃不喝,寸步不离御前,他们这些底下人大气都不敢出,唯恐何处做错,在这个当口便是要掉脑袋的。
却在此时,三皇子穿戴齐整,携同其岳丈严尚书与旁的几位大人,静立于麟渊阁外。侍者入内与太子殿下禀报,便闻他冷哼一声,负手出了殿门。
金吾卫在殿前围守,视线轻越,即见三皇子一行人分站一排,面对金吾卫,中间隔着一丈之距,仿佛两军列阵。
太子眼眸微眯,止步于阶前,声音森冷:“三弟好大的阵仗,父皇尚未转醒,你便要在此叨扰了么?”
三皇子作势皱眉,恭声揖手向他回道:”今晨我向父皇请安,父皇龙体颇为康健。如何几个时辰,父皇就卧病不起了呢?皇兄,下晌只有你在御前,臣弟想知晓因由,只得来跟皇兄请教。”
一边说,一边朝上觎眼,话落便垂下手,拧着眉头呈副忧虑之状。
太子目色趋冷,听他一字一句含沙射影,就差将“储君谋反”挂在嘴边,心中盛怒。
观他一会儿,反击道:“本宫已命人去查,届时定会给诸臣一个交代。你便这样着急,这样等不得么?”
言语如炬,将他的野心烧得昭然若揭。
三皇子心内一哂,样貌依旧恭谨,“皇兄冤枉臣弟了,臣弟只是探望父皇心切,既然皇兄说了会给天下一个交代,臣弟静候便是。只不过”
他顿了顿,复又拱手,垂睫铿锵道:“还请皇兄允许臣弟入内侍疾。”
太子对他原就防备,眼下闻此,愈发摸不透他的意图,默默打量一阵,“这里有本宫和太医院在,无须三弟,三弟还请回吧。”
话罢招来金吾卫,预命其护送三皇子回宫,顺便借此机会将他看禁。待查出陛下所中何毒,由何人因何法所下,是否与他脱得了干系,再论是否放他走动。
未料他言语猖獗,一再挑动他的底线,“太医院之人与臣弟终究不是一样,万一有人怀据不轨,对陛下不利……”
言及此,他停了片刻,意有所指地望上来。
太子怒极,背在身后的手微微颤抖,面上仍保持着储君体面,低眸瞩他道:“你这是何意?”
三皇子仰首对住那双眼睛,几个兄弟当中,父皇对他这位兄长的偏爱,可谓偏到了骨子里。
二十几年,父皇对自己宠爱有加,许他无上荣耀,让他一步步生出对江山的欲念天与不取,岂非他之过也?却到头来,父皇的宽纵只是为了鞭策太子,父皇心中下一位君主亦从不是他。
他多想问问父皇,若当年他在父皇随口问话时,就已表露他的心迹,那么今日自己还会有如此不甘和怨愤吗?或许他也可以做到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请皇兄让臣弟入内,亲自侍奉陛下。”三皇子乞声。话音一落,他身边几位文臣和声复道:“请太子殿下应允。”
“堂堂一介皇子,居然联手朝中官员一同胁迫储副。三弟,你眼中可还有本宫这位兄长,这位储君?”
太子危立高台,明火深深笼着他的面容,不可侵犯的气度在一言一止间轻易流转。
众臣受到威慑,三皇子却目的已至。他要的,便是诸多双眼睛看着太子将他拒于殿外,听见他质疑太子的那一席话,待到明日,自有朝臣之笔为他所用。
“殿下息怒,臣弟绝无悖逆之心,今夜所举,实是心系父皇龙体安恙。殿下既恐臣弟惊扰父皇,臣弟便在此处等候,为父皇祈祷。”
三皇子偃旗息鼓,无声往后偏退,让出稍微宽敞的一段距离。太子再不多言,踅回殿内,唤来臣下吩咐一应事务,重守去皇帝床边。
距沈璿离府已经过去六个时辰,他一夜未归,宋氏尤感不安,起身慢慢走到门下,攥紧了交叠的手。
沈韫这日休沐,方一醒来便问父亲可有归家?听人道未曾,心绪微乱,随即洗漱更衣去了澹绮苑。
外间通报的声音甫一入耳,宋氏立马收敛愁容,旋裙到榻上瞧她进来,待她行完礼,便喊到身边来坐。
“你今日不出门了?”宋氏轻问道。
沈韫摇头,见她努力维持寻常神态,眉间却勾勒着一笔忧色,便握住她的手背,“母亲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