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定是当年跟着阿兄一路北上,在北方遇到了心仪的女子,是也不是?”
当初他随口一问,是为调侃,不想二哥神色微滞,颇有些被他窥中心事的样子,那时并未深想,旁人情感上的事,他不愿插手。
孰料父亲方才提起汪贵妃,她善舞枪,于他乃是首闻,鬼使神差地,竟想到他少时用枪,却是二哥所教。
柳伏钦思绪一时繁乱,眉梢紧拧,似乎道了一声荒谬,继而跨门入室,换下补服去了杨氏院里。
翌日,沈韫睡得晚,早晨却被一场混混沌沌的梦惊醒,发了一身薄汗。趿鞋下床,提声唤洺宋,预备沐浴更衣。
自她从澄州回来,那些苦境总是时不时地飘荡到她梦里,哀声遍布,令她不自主地想到当今陛下之为,不由眉尖轻褶,步子钝了几许。
洺宋见她刚起身就一副不豫的神态,侧边问:“姑娘,可要燃香?”
她淡一应允,待事毕,漫步踱向书房。
原先碰到笔架,她的心便能立刻落定,今日却不知怎么,想到这些天一直纠结未下的笔墨,竟更加烦了。
一双墨玉似的瞳眸冰冰凉凉,半副身子映在弱光下,坐久了,终是掣袖,在洺宋研好磨后,提笔点蘸。
白天要去画院,晚上回来才能坐到书房,完成那副送去明漳园的图。一连画了数日,每一笔都在沈韫心里暗暗写着,只是以牙还牙罢了,没有什么。
这般想,笔锋愈发尖利,待图作成,避开洺宋,亲自去寻江瞻,命其小心谨慎,送到李矩府,决计不可叫人拿下踪痕。
一晃眼,四月已至末尾。昨夜落了一场雨,淅淅沥沥,风却是温和的,及至今朝,长空明烈,微风如美人呢喃。
巳时,皇宫。
汪常寿方从御前辞下,迎面碰上李矩打拐角游道上走来。多次到明漳园寻见他无果,巧遇上了,不免提起眉目,定足拱手。
“义父身体可好些了?之前到您府上,听下人说您旧疾犯了,便不敢多作叨扰。这一压着,就是数日,连您是否好全都不知道,实是不该。”
他说话时,面上含着和善的笑,言语中却浅藏一缕不顺。
所谓突发旧疾,只是晾着他的一个幌子,明眼人谁看不出?偏他装得一副好模样,隔天就到府上探问病体。
眼下这一席话,不正是怪自己多日避之不见么?李矩心内冷哼,鹰隼般的眼眸在他身上滚动一刻,笑道:“好些了,劳你记挂。”
他惜字如金,汪常寿却想弄明白他突然疏离自己到底是何因由,笑着低声道:“义父哪里话,我该做的。”
瞥了身后一眼,又掩下嗓音,“圣上今日发了通火,心情正烦躁。”
这是露他口风,给他示好。李矩在宫里沉浮多年,什么狗皮膏药没有见过?并不领情,随意嗯了一声,待要往麟渊阁去。
汪常寿未加阻拦,返身慢行两步跟随其后,仍旧蕴笑说着:“我那儿新得了一座玉雕,送来的人说它可以除疾清秽,我想借花献佛,搬到义父府上。”
“你有心。”李矩敷衍应道。
迎面日辉烈烈,跃在金瓦琉璃上转现耀目的光华,汪常寿眯了眯眼,与他侧前疾步行走的人影相比,他的举止格外悠闲。
语气却是温顺的,寻了一个借口与其试探,“不知义父下晌可有空闲?不敢相瞒,其实我有几桩小事想请义父帮忙,拿个主意。”
李矩顿了步,目光在他面上梭巡一会儿,好像想照一照这张脸皮底下,终究是个怎样东西。
不逾半月,自己的两个心腹,一个被内阁举荐,迁礼部侍郎,另一个与他夫人暗中勾结,刺探他的家底阴私。皆是翅膀硬了,有出息的人呐。
“若非遇上棘手的题儿,恐怕你是不会记得自己还喊我一声‘义父’了罢。”
李矩冷着嗓子掷话,身上那股檀香在空气中无形游走,带着几许寒威。
汪常寿额间微皱,“义父何出此言?您对我的恩情,我无一刻稍忘。”
闻言,李矩哼笑了下,音量虽小,却刚好一字不低地灌入汪常寿耳中,“是么,小汪大人。我还以为你与贵妃娘娘荣宠加身,便不记得最初是谁送你上的青云。”
他这般称呼,令汪常寿眉心蹙痕愈发深重,还待说什么,他蓦然抖抖衣袍,抬步开令道:“别跟了,还嫌招惹的眼睛不够多么。”
落罢,汪常寿驻足在后头言是,望着那道背影走远,腰身趋渐直挺,漆黑的瞳仁即便在艳阳下,亦无光澈,深冷如一捧幽霜。
? 第 114 章
月底休沐, 柳伏钦晨省过后,去书房听了几声交代, 便又折回栖云院, 想练练多时不曾拿起的长刀。
不料才打洞门进去,一个身影从边上歪缠过来,扑得他往旁倾了几寸, 伴着一道打趣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柳大官人,你真是负心薄幸啊!”
听是许章霖, 柳伏钦嘴边勾开一抹促狭的笑,没去掰弄脖颈上的手, 淡应着:“你说得十分对。”
闻言,许章霖把人搂紧一分, “好啊, 我不来找你,你就不晓得去找我了?当了官就是不一样, 有了新兄弟, 怕是不记得我是谁了吧?”
一筐酸言酸语蓄含嬉闹的意味, 柳伏钦笑痕愈深,斜睇一眼,“什么新兄弟?我至始至终唯独章霖兄一人,你可别挑弄。”
“算你有点良心!”他松开手,随意抻了抻臂上褶皱, “说真的,你这几月在忙什么?若非延宥总和我谈起你, 你对我而言, 便和销声匿迹差不离了。”
问得柳伏钦惭愧一瞬, 走到院中沿凳而坐,“朝廷上的事……也不算太忙,没去找你是我的错,我给你赔不是。”
“玩笑话,你还当真了?”许章霖从后面跟来,朗朗笑了两下,撩袍落座,一双眼盛满意趣地打量他,“你不去寻我,是寻别人了吧?别否认,延宥都告诉我了。”
说着,英朗的眉宇微微一挑,摆出副早已了悟的模样,“其实春闱放榜那日,我便瞧出来了,你大节下都能离京去找沈韫,可见这心思远远不是对‘沈家妹妹’的一点照拂。”
柳伏钦从未想过瞒他,目下被他说穿只是一笑,吩咐下人看茶。
许章霖瞧对面那张淡定的脸庞,说不上什么滋味,一手撑在膝上,另一只手拨了拨腰间玉珏,“你这好事将近,也不想着与我说一声?”
“你不是都知道了?”柳伏钦转回眼。
许章霖挤挤眉梢,“延宥和我讲的,与你亲口说,能一样么?”
“所以你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方才还说玩笑话,叫我别当真。”
柳伏钦看他一会儿,唇角微剔,“章霖啊,你言语相悖,蒙不过我。今日过府,到底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