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韫一贯说不必,拾下台阶,顿了步。
汪常寿望她背影一笑,负手上前,“沈姑娘预备如何回去?”
没有马车,没有侍从,连此地处于哪一条街,她尚且不知。
汪常寿看出她的心思,便是不愿让他相送罢。等了半会儿,蓦然发了善心,遣人套车送她回府,自己则撩袍辄入衙内。
车厢里光线朦胧,沈韫轻扣眉尖,思想着晌午所闻。汪常寿拜阉党为父,却是司礼监哪位公公?他上升如此之快,凭附的不单是汪贵妃。
想到此,忽然觉得要对付他不是易事。汪贵妃与长涣哥哥有些丝连,若贵妃出了差池,指不定会牵涉柳家。可是司礼监的人……
沈韫垂了垂睫,稍一思量,马车已停在沈府。
甫一入内,前头爽朗的打闹声飘逸于耳,抬眸瞧去,便瞧柳伏钦褪了官服,一身浅青色曳撒将其劲瘦腰身勾勒,胳膊狭着沈延宥的脖子将人锁近,剔唇侃道:“再说一遍?”
沈延宥路都不好走,只得迭声告饶:“我错了我错了,伏钦哥哥,快、快!放开我!我再也不敢了,真的!”
“你哪回不是这样说?回回诓我,有意思么?”柳伏钦笑一声,视线刚一扬起,兀地对上沈韫怔然的目光。
回忆起昨夜在他榻上种种荒唐,沈韫脸颊烧沸,有些慌了手脚,进不得,退也不得,站在廊下像只木偶,唯独一颗心砰砰不休。
素淡灯火下,柳伏钦撒手放开沈延宥,阔步行到廊前,眼底压着笑,不及启唇,就见沈韫往旁撤了半步,似在避他,睫羽仿佛胡蝶振翅,扇得厉害。
他低下头,审度着她的神情,忽而戏谑地笑了下,替她挑开颊边的发丝,声音又柔又暗,“胆子这么小,还敢送戏犬于我?”
? 第 111 章
他的指尖若即若离地从她颊畔抚过, 没有多做停留,很快便收回手, 在灯火匀洒间垂目望她。
夜里春风生寒, 沈韫却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发烫,片顷拽回魂魄,轻踉着往后退了退。
柳伏钦待要跟近, 未防沈延宥从廊上跑了过来,用力扒开他站到沈韫身边,骄声控诉:“姐姐回来得正好, 伏钦哥哥他打我!”
说着抱住她的手圈在怀里,倒竖一侧眉峰努嘴睇他, 一副要让沈韫做主之态。
柳伏钦没忍住一笑,“我何时打你了?”
沈延宥冷哼一声, “姐姐可得替我报仇, 你瞧我这儿”
一边说,一边歪下脖子指自己颈侧, 正是被柳伏钦钳制过的地方, 语调愤愤, “必定红了!”
他不合时宜地冲过来,恰巧缓解了沈韫心里动乱。着眼一瞧,红倒是没有,但她确实看见柳伏钦勾着他。
于是抬了抬眼,视线循过去, 眸中有一层淡淡的诘责。
柳伏钦伸手把沈延宥捞回来,笑了笑, “我跟他玩呢, 没有打架。”
“玩儿?”沈延宥甩开他的胳膊, 仰目瞪他,“你怎么不让我也玩玩?”
就瞧他低下眼,略略扬起眉梢,那副无所谓的模样仿佛在说,你够得着么?
气得沈延宥两腮一鼓,耍赖地掣沈韫衣袖,“姐姐!你得帮我!”
两人的年纪加起来足过而立,这种事情还要找她调节。沈韫颇感无言,说谁都不是,索性和软了话音应道:“怎么帮?帮你打回去?”
沈延宥狠狠点头。
她默了默,须臾便见柳伏钦噙笑望来,眼里沉着光熠,好像有些期待她要怎么替弟弟“报仇”。
动手是绝不能够的,她也欺不过他,只在心里暗叹回来得不是时候。
转而抽回袖角,迂回着说:“我记下了,改日一定帮你打回去,成吗?你送送他,我先回屋了。”
言讫便待退场,不想沈延宥不让,柳伏钦亦不肯走,捉了她的手腕低笑,“别改日,就现在好了,你随意,我不还手。”
倒是任凭处置的样子。
沈韫不知道自己怎么摊上两个如此难缠的家伙,睐他二人一眼,略微有些不自在。
“姐姐是在偏私他吗?”沈延宥紧着开声,小少年心底的那点儿反叛在此时发酵出来,势必要看柳伏钦栽了跟头才愿罢休。
本就是一件小事,玩玩闹闹惯了,不值什么,但沈韫的态度莫名让他有些不痛快,好似那股姐姐被人抢走的感觉再度回旋心尖,闷沉沉的。
沈韫大抵不能体会他的感受,单是觉得他俩有点无理取闹,拽了拽手腕,颇有破罐破摔的意味,“是,我偏私他,行了?”
闻言,沈延宥咂不出是什么滋味,恹恹地看她一会儿,倏然转背离开。
沈韫瞧他不作声地往廊道上走,后悔之意立时漫了上来,刚要去追,柳伏钦就扯住她,轻声道:“我去。”
随即大步踅上游廊。
他们后来是怎么和好的,沈韫也不清楚,只听柳伏钦说,延宥别扭着,不过无碍,和之前一般,过段时日便能想通了。
这些天她一半待在画院,一半暗中刺探汪常寿的靠山,得知是司礼监掌印,便支开洺宋,单独寻了江瞻一趟。
他是父亲的人,想叫他替自己守口如瓶实在太难,可她不欲惊扰父亲。从母亲那儿探听到他有一个妹妹,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请托为自己探查李矩。
即闻此人在京中权势广,根基深,党羽不知凡几,且颇受皇帝器重,既非文臣,亦非武将,却能与内阁平起平坐,甚至有取代之心。
如此权宦,难怪汪常寿可以摒弃世俗颜面,认他为父。
“当真是能屈能伸啊……”沈韫嚅了嚅唇。
若抛开恩怨,仅仅评价汪常寿其人,的确是一个有城府,有才智,还很圆滑隐忍之徒。
却也偏执过甚。
迄今她都不知自己何处得罪了他,竟叫他这般针对,倘她再含垢忍辱,岂不是涨他的气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