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残烬,天边破出一盏惺忪的金芒,重重迷雾一般堆在屋脊上,远瞧着确有几分天宫之意。
三皇子到惠妃寝殿,在距她六七尺的地方撩袍下拜,“儿臣给母妃请安。昨夜听闻母妃头疼犯了,儿臣放心不下,一早过来叨扰,还乞母妃宽恕。”
惠妃和声喊他起来,面容里掺着慈美的笑,“谁又到你那里瞎说话?我只是一点小毛病,早便好了。”
“三皇子孝顺,真是令人艳羡呀。”榻几另一侧,一个颜色秾丽的女子慵慵附声,视线深暗地从他面上滑过,当即了然。
今日惠妃相邀,怕是等在这儿罢。
三皇子起身见礼,“贵妃娘娘。”
汪贵妃提一提唇,扭头对他二人慢说:“不必多礼,是我打扰三皇子与姐姐叙话,这便不留了,改日再来看姐姐。”
话声掷地,绣鞋已行至殿中,差不远便将至门下。
三皇子不是头回与她交手,知她敏觉,低笑一声,“贵妃娘娘留步。”
待她回首,上前微笑道:“实不相瞒,我今日确有几件小事想请教娘娘。”
三皇子与汪贵妃私见,惠妃不宜退出,可她对他们所谈并无兴致,便懒着身子将手靠在几沿,摆弄几样点心。
大约是攒了气,汪贵妃回到华阑宫,不分青红皂白地罚了两名宫女,坐下冷静一刻,倏又冷冷扬声:“我那侄儿呢?叫他来见我。”
自从那日给三皇子编了一个解释,沈韫总算在画院安生待了几天,凭着几句描述将三皇子妃的形貌完整画了下来。
大抵与其本人半分不像,她不用猜便清楚,以三皇子那几句毫不上心的言辞,估计连他自己都记不全三皇子妃的容貌。
故而沈韫特意寻了三皇子妃的妹妹,请她把家中可得的画作带一幅来,有样学样,再依照她的描绘稍加修改,重新作了一幅图,只等珒延殿的小内官来找,扫听扫听三殿下的心意,便明白自己该呈哪一张。
此时天色尚早,沈韫揉了揉指骨,到正墙下悬着的山水图前站了片刻,倏闻门外逸起一些零落的话声,须臾,进来三个仪表秀气的男子,便是画院中的几位前辈。
见到沈韫,他们陡地惊了一下,很快又换回那副淡漠的神情,围在一张案上低声言论。
“这就有趣了,后宫娘娘和前朝大臣……啧、啧。”
“听说有人亲眼所见,还将其记录下来。”
“如何录之?”
“你给我装傻呢?”
其中一人拿手划过笔架,又点了点案面上的宣纸,压声讪道:“你们说是贵妃的胆子大些,还是这记录之人胆子更大?”
同在一间房中,他们三人私语,沈韫听得真真切切。
打她入画院伊始,同院画师皆将她视作游魂,无论怎样不合宜的话都不在乎避开她。眼下听了,胸臆中莫名浮上一层厌嫌的滋味,一只锦靴朝前,阔步迈到槛外。
屋檐下一束窄窄的光斜落在她的眼帘,沉闷地扇了扇,里头窃交的声音仍旧不止,似乎因她离开,反而愈发狂妄,间续着漏出几声龌龊的笑。
不知触到沈韫哪根筋,她迫切地想要见一个人,时隔几瞬,蓦然返回室内将自己的画案收整好,继而拂衣掠至院外。
沈府的马车没来,她欲往翰林院便只能独行过去,幸而相距不远,走了半会儿便倚到一面矮墙下,抱起一双手百无聊赖地等。
柳伏钦出来时看见沈韫孤零零地立在外面,霞光将她的侧影衬出几分楚楚之姿,不由心头一紧,忙走过去敛声问:“出什么事了?”
骤闻他的嗓音及近,面上乍喜,转过脸朝他笑了笑,“我来接你。”
“你接我?”柳伏钦挑眉,眸中染一丝疑色,复扫视周围一眼,有些好奇她是怎么过来的,又来了多久,是否遇到了不舒心的事?
沈韫对他的质疑颇感不满,抿一抿唇,“接你回家,不行吗?”
语调下露出几许鲜示于人的娇嗔,柳伏钦听言一笑,到底懈开忧虑,暧昧地睇下眼,“回谁的家?”
问得十分蛊惑,沈韫却未察,顺口应承:“自然是回你家。”
她今日来,其实是想借他的味道盖一盖画院那拢无休止的压抑。
因为她的年纪与家世,画院之人个个把她当作走关系进来玩的小丫头,后来听一个在锦衣卫办事的画师讲她曾入诏狱,便邪了门,齐齐将她视为一缕烟,什么腔调都敢为所欲为地在她面前开启,令她犹觉不适。
见到柳伏钦后,那些烦绪都被他身上携的气息驱散,一刹明朗起来。
金粉的夕照熨贴着少年眉眼,整个人看上去耀目深邃,口吻幽幽的,“你跟我回吗?”
一语落下,沈韫稍怔了怔,分辨他话中含意,耳廓微烫,随即想躲到哪里,却发现四周没有容身之所,恰逢柳府马车方才停定,不及思想,立时快着步子钻进车中。
瞧她那副模样,很有些落荒而逃却又逃入敌营的况味。
柳伏钦嘴边绽出一个明亮的笑,用手拢一拢袖袍,举步朝马车走去。
甫入车厢,捡她对面端身而坐,目光一丝不苟地驻在她脸上,打量她一番,“如何,头一件差事办完了么?可有人为难你?”
沈韫说快了,视线往门上挪了挪,“最迟后日就能交差。至于为难,其实没什么,我……”
说话间,柳伏钦伸手将她的下巴转回来,手指在她腮畔收了收,将她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捏得鼓起一霎,嘴唇微张,便断了声儿。
罪魁祸首却笑了下,“你继续。”
力道始终轻轻的,到底不敢弄疼了她。
沈韫觉得很无聊,两下将他的手扒下来,接着未全的话,“我单是动动笔,还能动出什么花样?不会有错处的。”
“你能如此自信,我便安心了。”柳伏钦慢悠悠地靠回车壁,指尖从她掌心寸寸滑落,勾着一分酥麻的痒。
沈韫最受不住的就是他无意间的撩拨,恍觉手心发软,像一根鸦羽在其中缠磨而过,顿了俄顷。
这几日她不愿让他相送,家中又在议亲,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难得见了,不免生出些依恋之感。
但叫她主动做点什么,终究面嫩,捱来捱去竟拎出在画院听见的风言揣摩移时,眸光微黯,突然抑低声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