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是在乎名节,早在还是孟柔的时候便死了千百回了,哪里还会有今天。
林寓娘挑挑拣拣,没说嬴铣受伤时的千难万险,也没说医舍里经久不息的哀嚎与队正圆睁着的双眼,只说起?那时雨吴顺一路南行,回归军营的见闻。
“……高句丽地势崎岖,崇山峻岭遍布,地貌与中?原大?不相同,那时我与吴娘子?两人共骑,不留意竟撞上了敌方?援军……”
林寓娘由庶人被封县主?,人人目光都只在她身上,竟没什么人留意到同样在军营里头立有功绩的余娘子?、吴顺等人,听了吴顺如?何单枪匹马带着林寓娘绕过重重险境,都不由惊异。
“女子?也可从军?军中?竟然也有女将?军?是了,早前听说陛下?册封了一位寒门出身的云麾将?军,应当就是她吧?县主?说她也曾在宫宴上,怎么竟然没有见到……”
“好厉害的小娘子?,我娘家阿兄的长刀那么重,碰一碰就要?流血,也不知那位将?军娘子?究竟生成个什么模样……”
“能够被册封,又能够入太极殿赴宴,想必这位将?军娘子?武艺高强,很勇猛吧。然后呢?她同县主?回到军营,与徐国公汇合之后,可是同旁人一般上阵杀敌,必然大?杀四方?,立下?了赫赫战功吧!”
“她其?实……”
林寓娘一愣,当初在盖州时,吴顺与她决心归营,她一来是放心不下?……放心不下?伤员的伤,二来也是不想做逃兵,至于吴顺,她好不容易置办起?一身盔甲,又好不容易说动了吴丰能够让她从军,自然不肯一次仗也没打过,只作为一个护卫,就这么白白地护送林寓娘回大?秦。
可是即便吴顺强壮又机警,能够带着她绕开敌军找回军营,但她们归营之后,林寓娘待在了医舍里头,吴顺也待在了医舍里头,仍旧护卫她,也在医舍里人手不够的时候作为帮手。
后来也替她传递消息,告诉嬴铣后方?的情形,却没有如?吴顺自己想要?的,提刀杀敌,立下?战功。
战争结束后,吴顺虽然被封为云麾将?军,可因为医舍里头的功劳被封功转,和因为阵前杀敌的功劳被封功转,是不一样的。
吴顺她,是不是被……
“失礼了失礼了,劳烦诸位久候,老身年纪大?了,腿脚不如?何灵便,还请诸位原谅则个……”
林寓娘正想得有些出神,突然听见一阵急促脚步声,道童打起?帘帐,一个身着靛青衫子?,下?着素锦罗裙的妇人走进来,发髻上步摇晃动,若非道童打帘打得快,险些就要?钩缠上。
若说江婉的一身打扮过分的老成持重,这妇人的穿着在这时看来,却又过分轻薄跳脱了些,胸前一大?串璎珞镶满各色宝石,入席时周身珠饰都发出泠泠声响。
若非衣料轻省些,这么一身珠玉也显得太过累赘了。
林寓娘正对?面正有一个空位置,上头摆着喝了一半的残茶并定例的几碟子?果子?糕点,想来是妇人早早入席,中?途却又因故离席,侍女们才仍旧按定例摆设好食酒等客人回来再用。
妇人坐回原位,超左右娘子?都道了歉,又笑着朝上头的主?家长孙镜连连致歉,林寓娘看着她笑得花枝乱颤的一张脸,却是不住有寒气从胸腹往上冒。
长孙镜瞥了眼林寓娘,朝妇人笑了笑:“戴娘子?多礼了,我等并没有等待太久,平陆县主?也来了,人总算是到齐了。”
妇人一听见林寓娘也来了,浑身一僵,缓缓转过头来,对?上林寓娘充满恨意的双眸,下?意识垂下?脸。
这张脸,林寓娘便是进了棺材只怕也忘却不了。
貌若菩萨,却心如?蛇蝎,曾自惭于地位不匹配,甚至有辱她门楣,也感激她救她于水火,哪里能忘却得了呢?
嬴铣的生母,江府的妾室,戴怀芹。
几年过去,孟柔成了林寓娘,林寓娘又成了平陆县主?,戴怀芹也得了一番大?造化,终于不必再躲在齐国公江府里忍气吞声,连做亲生儿女的母亲都不能。
三年前麟游县里,江铣被人告发别宅另娶、良贱通婚,一番辩驳之后被打了个岔,借着天下?大?赦的由头,好歹是把自己给摘了出来,可随后却又为了孟柔离家出族,终究是落得一身伤。
但也因为朝堂上的一番辩驳,崔有期做下?的恶事?,终究也被翻到了明面上。
虽然因为皇帝的态度,没人再追究江府治家不严的罪过,可闹了那一场,长安城所有人都知道了崔有期戕害庶子?的作为,江铣已经出族,江恒厚着脸皮,为着崔有期身后的崔氏,好歹是没有休妻,但崔有期却不肯了,她似乎知道自己已经丢尽了所有脸面,为着不被奚落,竟是从此之后都称病,只躲在主?院里头再不出门见客。
别说江恒了,就连江谦有时候想要?见一见母亲,也吃了闭门羹。
崔有期可以?躲懒称病不见人,将?所有事?务都丢出去,只做个甩手掌柜,但齐国公府总不能从此断了与外界的交际,江恒江谦照常上朝,内府后院的一切事?物?,尽都落到了嗣妇郑瑛的头上。
起?先郑瑛倒是还能支应一阵,但没过多久,郑瑛与江谦又和离了,家中?中?馈和一干交际事?务,竟是无人再接手。
江谦再娶还要?些时候,崔氏尚且还在世?,江恒又没有休妻的打算,府中?事?务不能无人接手,正巧嬴铣又在战场上立下?新功,置办了徐国公府,成为一时新贵。
江恒便咬一咬牙,扶了赢铣的生母戴怀芹为如?夫人,不但掌握中?馈治家,这两年也渐渐出来宴饮,代?替崔有期做交际的事?务。
停妻再娶,以?妾为妻,江恒的打算明显有违律法,台谏两院的言官却都装聋作哑只当看不见。江府毕竟是世?家传系,既有一品国公的爵位,身后又有兰陵江氏做支撑,再则赢铣即便出族改性,可姓氏能改,血脉又怎能断绝?何况嬴铣改姓,改的又是国姓。
戴怀芹既然是徐国公生母,江家族老没有训示,崔家那头又没有意见,众人也怠懒去触齐国公和徐国公的霉头,只默认了这妾室代?替正妻四处赴宴的行径。
真要?论说起?来,比起?林寓娘一介庶人骤然得道做了平陆县主?的事?,戴怀芹一个寒门出身的妾室,如?今却能成为燕王妃的座上宾客,这一路走来也堪称传奇了。
巧的是,这两人一个是徐国公的生母,另一个又是徐国公的入幕之宾,与徐国公同进同出,如?同夫妻。
这一场宴席,于她们二人来说,倒像是新婚妻子?见舅姑。
众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戴怀芹毕竟年长些,又兼这些时日代?替崔有期出席宴会,也算见了些世?面,尚能掌得住,短暂愣怔之后便如?常开口:“妾身江府戴氏,见过平陆县主?。”
可平陆县主?却只盯着她,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戴怀芹也没太在意林寓娘的失礼,她身后有江府作为支撑,人人又都知道徐国公是她亲子?,徐国公孤冷清高少有交际,也有许多人结交不到徐国公,便退而求其?次上赶着巴结她的,就算是在燕王妃的宴席上,戴怀芹也有相熟的二三好友,并不愁场面会掉下?来。
林寓娘兀自愣怔,那头宾客们短暂交谈几句,话头不知怎的,又落到燕王的子?嗣身上。
“燕王爷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晋王爷的世?子?都要?成年了,可燕王爷膝下?却还没有个世?子?……王妃身怀有孕,依我瞧着,倒像是个小世?子?的模样。”
“燕王爷与王妃鹣鲽情深,等日后世?子?出生,还不知道王爷要?宠成什么样呢。”
“论文有相爷外祖教导,论武又有舅舅乾达将?军教导,小世?子?的前途必定是不可限量。”
“说的是……”戴怀芹也应和,“王爷与王妃生得都好看,等小世?子?长成了,说不定要?让多少女郎伤心了。”
“戴娘子?还说呢,您家的那位,不也是人中?龙凤?都说成家立业,贵家郎君已是投医等的功绩,倒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听闻喜事?呢?”
戴怀芹笑着笑着突地一僵:“喜、喜事??”
“是啊,咱们可都听说了,徐国公与县主?……”那妇人手帕捂着脸,倒当真是个瞎好心的模样,“听说当日在军营里头,陛下?原本也有意要?赐婚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好事?成双。”
戴怀芹瞥了眼对?面的林寓娘,眼中?厌恶一闪而过,匆匆忙忙遮掩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