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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绛帐到?医舍,统共不过几步路,林寓娘同吴顺竟然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不过三五步就有一群军士不知从哪冒出来,说着是先前曾经被?林寓娘救治过,要感谢她,也不知是不是约好的,两三句话过后就拿着备下的礼仪往她怀里塞,塞完就跑。
林寓娘顾惜他们的心?意,没敢让东西落在地上,很快怀里便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后来的人见?没法?硬塞给她,干脆把目光盯上了吴顺,可怜吴顺武艺高强,却硬是没能避得?开,等两人好不容易走?到?医舍,怀里都满当当地塞满了杂物。
不像是来开堂坐诊,倒像是要卖东西的货郎。
“林娘子怎么来了。”赵石正拿笔登记名录,见?着两人这手忙脚乱的模样连忙帮忙卸下一些,“这是怎么了,带这么多东西来……哟,这璎珞成?色不错啊!”
“小心?些,别碰坏了。”林寓娘皱着眉,路上人来人往,有几个?她连脸都没看清就跑了,“得?问清这些都是谁送来的,再原样送回去。”
这堆东西里头,饴糖算是最不出挑的了,光是钗环、珠串就有一大把,制式与中原相似却又略有不同,应当都是在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也有人或许是平日里就没搜罗什么女?眷饰物,干脆将金线用红绳串成?一串绑在了她医箱上头,最奇怪的则是一个?拨浪鼓,也不知原主?究竟是谁,穷尽豪奢,用金子打成?了鼓槌与鼓身,鼓面则是两块雕花碧玉镶嵌而成?这样的物件,若是放在长安,至少?也能卖出千金吧?
在路上走?了不过半个?时辰,积攒起来的家当都够她在江城买下一间医堂了。
林寓娘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她倒宁愿他们只送些饴糖、茶水之类,最好只是道声谢,让她知道还有人念着她的好就行。这样贵重的东西,她实在是,赏过于功,弗敢受也。
“旁人白送给你的东西你竟然不要,还要还回去?”赵石惊叹不已,抓着拿镶满宝石的璎珞不撒手,“左右你也不要了,这件就给我吧。”
“这怎么能行?!”
吴顺看了一会儿两人吵嘴。
“林娘子,军士们不是傻子,若不是有你在,他们就算留着这些身外之物,也只能同抚恤一起放在棺材里送还原籍。林娘子还是收下吧。”
当日若非林寓娘请赢铣拨派人手,又及时提出分帐而诊,医舍里的情?形只会越来越差,被?烟雾灼伤眼睛的军士只怕会失明,手脚骨伤的人则会最终残疾,而一旦变成?残疾,这就会是他们最后一次出征。
就算侥幸能够存活下来,也是前途尽毁,一辈子只能吃朝廷给的那点抚恤过活。
想要感谢林寓娘的人堵了一整条长道,除了谢她治伤之恩,更重要的是,她的确救了他们所有人的性命。
“这点身外之物,既然能够送得?出手,就说明对于他们来说,并不算什么。”吴顺把玩一会儿,将一块羊脂玉扔回林寓娘的药箱,睁眼说瞎话,“你若是一直拒绝,反倒显得?看不上他们。”
林寓娘皱眉:“我怎么可能看不起他们。”
“这就对了。”吴顺拍拍她肩膀,“你拿了这些东西,或是开医堂,或是做些什么别的事,下回有人看诊不给钱,你只当这些事他们的诊金就是。况且就算你想还,那些军士也不肯收吧。”
已经给出去的东西哪里还有往回要的,吴顺的话不无道理,更重要的是,没有医案,林寓娘根本不记得?凑在眼前的究竟是哪些甲乙丙丁。
也只能先如此了。
林寓娘拍开赵石不舍的手,将堆在案上的东西勉强塞进箱笼里,倒是那包饴糖,不知该往哪里放,干脆打开来众人分着吃了。
战事尚未结束,医舍内暂且还按照先前林寓娘制定的规则分帐而治,虽然伤兵仍旧未断过,但比先前总要少?了许多,重症与危重症的医舍也逐渐空了出来,医工们总算能够修整修整,能够有个?轮换的机会。
余娘子见?她来了,也不多客气,随手一指另一张榻上躺着的伤兵便又垂头继续用桑皮线缝合伤口,林寓娘卸下药箱,用蒸酒洗净双手,仔细检查,发觉此人只是腿骨脱臼而已,并无外伤。
与中军汇合之后,医药上有了补给,麻沸散、艾草之类便没再短缺过。但没有外伤就应该归到?轻症里头去,怎么灌了麻沸散躺在这里?
林寓娘正疑惑着,听见?那头余娘子开口:“此人筋骨太硬,又怕疼,赵石险些被?他踹伤才灌了麻沸散,我与郎主?、赵郎君废了好一番功夫都没能给他正骨,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好。”
林寓娘伸手仔仔细细地探查伤者腿上经络,确实只是脱臼而已,并无大碍,便从医箱里掏出艾绒搓成?锥型,以灸法?活络经脉。
一刻过后,筋骨软了,林寓娘稍稍借力,便将军士腿骨回正。
眼下有了闲暇,便再没有借口偷懒,林寓娘擦净手,提笔写下医案,因为伤兵正晕着,姓氏名讳就暂且都空着。过一会儿,有个?被?乱石砸伤的军士被?送进来,林寓娘看余娘子正忙着,就洗净手,上前替人用药缝合伤口。
纤弱桑皮线穿过针孔,稍稍扯紧,刺破皮肉,合拢伤口,打结。同样的动作,林寓娘这几日做了许多遍,越发得?心?应手,也越发心?无旁骛。
外头突然变得?闹哄哄的,忽而又一静,余娘子似乎说了些什么,声量太小,也没听清。林寓娘束着头发,屏息静气,只管愈合眼前的这一处伤口。
虽说伤口略有些复杂,但她动作极快,不到?一刻就处理完毕,而后擦净血污,上药,包扎,清理干净之后擦了擦汗,正要提笔书写医案,一抬头却看见?了吴顺。
“你来做什么?”
分诊之后,吴顺也给自?己找到?了活计,她力气大,能扛得?动两个?赵石,分诊之后若非轻症,则需要将伤病人腾挪到?医舍之内,赵石偏偏弱不经风,便只有吴顺代劳。这几日医舍人人忙得?脚不着地,吴顺也是出力最多。
吴顺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场院里头,等赵石将伤者分类过后再扛进帐内,平日里怕碍着医工们手脚,她通常只站在帐外,不往里头来。
而眼下她站在林寓娘身侧,离她半丈远,面色一会儿通红一会儿惨白,这可真奇了,敌军过境时也不见?她变了脸色,眼下却慌慌张张,似喜似惧。
吴顺没有应答,林寓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落笔不停:“究竟有什么事?”
可吴顺仍旧没有应答,杵在原地站得?板板正正,只一双眼珠子晃来晃去,活像是中风。林寓娘这下当真有些担心?了,正要上前替她诊脉,却听见?身后几声浑厚笑声。
“如此专心?,何事不能成?。”
林寓娘根本没留意身后还有人,吓得?连忙转过头,这一看更是魂飞魄散,腿一软跪倒在地。
“陛下!”
来者身着一身漆金盔甲,发束玉冠,精神矍铄,一双与晋阳公主?十?足相似的凤眼凛凛生?光,正是当朝皇帝,而在皇帝身侧,又有内官、文官、武官,皆披甲侧身,拱卫皇帝于其中。
林林总总十?来个?人,全?都挤在小小医舍之中,方?才她替人缝补伤口时,这一大群人全?都屏息静气,在旁观看。
再一回头,原本站在另一张榻边上的余娘子早已经缩到?墙角,两股战战,头也不敢抬一下。
上一回面圣还是在麟游县,有人为了戕害赢铣,连带着将何氏、孟壮和她一并都牵连了进去,她走?入金銮殿时尚是孟柔,离开时便舍弃了旧日身份,只当自?己是林寓娘。
天底下有多少?人能有幸面圣?林寓娘不清楚,她只以为那次金銮殿上遥遥一望,便已将她一生?的好运气都折损尽了,可没想到?,在这与长安千里之隔的辽东城,她竟然又一次见?到?了皇帝。
“民女?林、林氏……”
事出突然,从前学到?的面圣规矩早忘得?一干二净,林寓娘合拢双手不知,正不知该跪还是该拜,内官躬身上前,虚虚扶了她一把。
“林娘子专心?致志,两耳不闻窗外事,是以不清楚,陛下金口玉言,已经免了众人的礼。今日只有袍泽,没有君臣,林娘子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