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他们?实在腾不出手,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等着林寓娘施治?而?就算她?昼夜不停,累得当街晕倒,也还是不能照顾到每一个人。

于是人人都?累得像被抽了筋骨,外头未被诊治的伤兵却还是越来越多。

“若再继续这样?下?去……别说伤兵,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林寓娘透过门帘往外望,仿佛能透过短短一截帘帐,看见外头深受伤口折磨的每一个人,“伤兵们?被送进医舍,却得不到救治,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等死而?已。”

吴顺渐渐冷静下?来,这些日子,医舍里头的情形她?全都?看在眼里,她?心里也清楚,林寓娘说得不无道理。医舍里头的医工屈指可数,需要医治的伤患则与日俱增,医工们?镇日奔波于医舍和前线之间,根本没有精力?来医治伤兵。

若当真如林寓娘所说,调拨些人手分担些活计,倒应当能缓解些医工们?的压力?。但现在,哪里不缺人手?

“全军上下?拢共只有四千人,要对阵的敌军却又足足七万。”吴顺语气仍有些僵硬,“等数相悬,这本就是一场硬仗。外头每日都?在死人,每日死多少人都?算寻常。”

伤者救治不及,也是寻常。

战场上从?来如此?,披坚执锐,冲锋陷阵,搏一个富贵显赫,运气不好的就马革裹尸,她?是这样?,她?兄长也是这样?,何力?、大将?军,谁人不是如此?。

吴顺同样?望着那道帘帐,正有些神伤,却听林寓娘道。

“你在盖州时决意回营,是为了送死吗?”

“当然不是,”吴顺耸耸肩,“有谁是会为了送死才……”

她?突然发觉不对。

吴顺当然不是为了送死才回营的,她?是为了建功立业,征战沙场。

可是还没见刀锋,她?的心气是什么时候被磨没的?

林寓娘道:“医舍之内,有多少人认为自己会必死无疑?”

吴顺没有回答,只是脸色变得难看了些。

上战场哪有不受伤的,若受的只是轻伤,行动尚且能够自如的,根本不会往医舍里头来,会被抬进来的,只有那些在前线受了极重的外伤,听见鸣金之声?无法按令集结,只能被医工们?扛着拖拽着带上板车,运回来的伤兵。

这样?重的伤势,又是在战场上,一旦没能得到救治,外伤暴露在外,多则一两日,少则顷刻之间便?会命丧黄泉。

身侧是时不时被抬出军营的同袍,身上是不断溃烂的伤口,医舍里头昼夜不息的哀嚎声?连吴顺这个手脚齐全的人都?听不下?去,那些伤兵日日听着,又该怎么想??

“军中的规矩我不大懂,但我认为,医工应当做的,是诊治伤兵,让更?多的人活下?来,回到家乡。”

林寓娘看见王九的尸体时,第一反应便?是懊恼自己为什么没能再快一点,可即便?她?手脚再快,动作再迅速,又能如何?她?只有一个人,一双手,一双腿,全军上下?几千人,就算是累死了也不可能一一照管过来,自从?与敌军交锋之后?,死的人又何止王九一个。

可是,林寓娘想?,或许其他的人能够活下?来。

医舍队正的声?音太小,传不到军中主将?的耳朵里头去,但林寓娘说的话,赢铣或许会听。

垂手可得的东西,为什么不取?何况能救人。

普济天下?人,她?的确做不到,可若是能多救回一个人,为什么不做。

“军士为国征战,而?医舍里头的医工则是伤兵们?的保命符,搬运伤兵的事医工不是不能做,只是太过浪费时间,也太过浪费伤者生机。”林寓娘道,“想?要填充不足的人手,只能从?军士中另外划派出一支小队,顶替补阙。”

正想?着该怎么继续说服吴顺,可吴顺竟然转了态度,一口答应下?来。

“旁处人手短缺,自有军报上呈,医舍内人手短缺,只怕没人会告知大将?军。”吴顺点点头,“我去找我阿兄,应该能见到大将?军,把这里的情形告诉他。但是军情紧急,我不敢保证大将?军会不会答应。”

伤兵便?是受伤了的军士,是同袍,是手足。吴顺来时心高气傲,野心勃勃,在医舍里头待了不过几日就十分懊丧。伤兵们?毕竟行动有限,再失意绝望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可若是其他军士也受到了影响呢?

四千对七万,交锋几日,死伤无数,敌我等数悬绝,军心原就不稳,若真再有个什么风吹草动……

吴顺稍一细想?,便?要惊出一身冷汗。

林寓娘不是军中之人,她?所见所想?只有医舍方寸之地,但吴顺却是自小在军营之中长大,林寓娘只想?到伤兵们?饱受折磨会失去求生欲望,吴顺想?到的却是……

哗变。

吴顺直觉不能再拖,得尽快将?后?方消息往上通报,转身便?掀帘出去了,林寓娘坐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也起身翻箱倒柜。

林寓娘想?行李不多,翻找起来并不难,何况是才刚用过的东西,她?很快翻出了一堆白色的桑树皮。

桑皮线绵软滑润,能够缝合伤口,在伤口愈合后?便?会融入人体,比棉线、丝线更?能保护伤口,她?原先从?幽州带来的那些用过几次早就见底了,幸好军营周围还生着桑树,便?托队正剥了些准备晒干了自己取线。

林寓娘从?中选了块偏硬的,她?不知道楚鹤的生辰,也不知道他究竟死在何处,想?了许久,只能在其上写下?吾师楚鹤的名讳,再用柔软些的树皮缠裹起来,放在窗户边上,如此?就能算作是一座神主了。

一个梦境不能代表什么。或许赢铣是在骗她?,或许是她?自己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可是……楚鹤若真死了,她?作为不肖弟子,总不能让他的魂灵无处可依。

做好了神主牌位,林寓娘又觉得这实在是自作多情。

楚鹤自来潇洒,若能摆脱俗世束缚,自然是要乘鹤去方外之地,岂会甘于依托在这小小树皮之上。

想?了又想?,还是将?神主牌位好好用树皮包裹起来,同箱笼里那三十卷的医书存放在一起。

提起药箱走出门外,正看见吴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林娘子,不负所托。”吴顺脸上不见喜色,反倒是满满的凝重,“大将?军听说医舍里头的情形,果然派了五个人来帮忙,但是……”

在她?身后?的五个军士身形瘦弱,面白无须,年岁看上去比赵石大不了多少。

原本以为赢铣肯点头派兵,就是知道医舍人手短缺,至少会派遣几个精干壮硕的来作为帮手,可是看着这五个小郎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倒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

林寓娘倒不觉得有什么,赵石都?能够做得动的活计,这些军士看着再文弱,想?来也都?能做得了。

最关键的是,要将?医工们?空闲出来,其余的事情才好说。

正想?着,那头鸣金声?起,队正招呼着医工们?列队集合,又要出门去,瞧见这头莫名多了五个杵着的新兵,连忙过来探问:“林娘子,这些人是……”

兵荒马乱的,总不至于是赢铣怕林寓娘哪里磕碰着,特地拨来给?她?使?唤的吧。

队正虽然没有猜中事实,但也相去不远了。林寓娘道:“队正容禀,从?今日起,医工们?不必再去外头抬伤兵,而?是由这几位军士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