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起身敛衽:“问孟娘子安好。老奴岑氏,是江府……哦,是五郎的家里人。奉命特来接娘子上京团聚。”
四女也一同行礼,行止作态落落大方,很有高门豪族的意蕴。
江府?五郎?
孟柔急问道:“你们是江五的家人?”
岑嬷嬷点头。
孟柔高兴地笑起来,可嘴角刚提到一半就僵住。
她看着岑嬷嬷等人的衣着,不大敢相信她的话。
三年前孟柔嫁给江五时,他还是个躺在床上的瘫子。那时孟柔家里境况也不好,阿爹突发重病,只能用药吊着命,小弟去替人跑腿挣钱,不慎打坏主家东西,被扣下要用赔款赎人。两头都急着要钱,但家里的东西早在为父亲治病时就被当卖一空,孟柔白日替人做绣活,晚上借着月光替人浆洗衣服,母亲何氏厚着脸皮借遍了亲朋好友,母女俩想尽所有办法,却仍是填不上窟窿。
直到那日,县里的牙婆上门做客,给她们指了条明路。
有家军户在战场上意外坠马,受了重伤,动弹不得,眼看就要不行了,正急需娶亲冲喜,聘财能出二两金。孟柔还有半年就满十六,年岁正合适。
舍一个女儿便能得二两金,不管在哪都是极划算的买卖,何况过去不是为奴为婢,也不是做妾,是做人家正头妻子。好多人家都盯着这门亲,牙婆若不是受过何氏恩惠,也不肯替她牵线。
牙婆催着快下决断,何氏一咬牙,当场便签下婚书。
孟柔回屋哭了一夜,第二天便抱着包袱孤身嫁到江五家。
原以为江五能花二两金子聘妻冲喜,不说是高门大户,应当也略有些余财。左右这是冲喜,家里早已经穷得连半个铜子都挖不出来,何氏就没像寻常婚仪那样给她置办嫁妆,只新打根银簪充数。毕竟药铺上还欠着钱,赎孟壮也需要钱。
可孟柔到了地方才发现,江家的屋子竟比自家还要破败,四面光秃秃的墙壁也不知哪里破了洞,风呼呼地直往屋里灌,顶上茅草四处乱飞,仿佛跺一跺脚就能全抖落干净,别说锅碗瓢盆,连个灶台也没有,只靠墙边用铺顶剩下的茅草堆起个榻的形状。
她的新郎官,叫江五的,正趴在上头昏睡。
身上衣裳红得发黑,原以为是因婚事特地换的大红衣裳,进屋才闻见好大一股血腥味。
来前何氏交代过:“伤得快要死了才冲喜,明面上是让你过门当妻子,实则大概是怕死后无人祭奠,没个香火。你先过去暂住几日,咱们先拿了金子把你弟弟赎回来,等人死了,咱们为他发送一场,你再回来照样能议婚事,就和没嫁人一样。
“以后逢年过节再多烧些祭品纸钱,也算报答他的恩情。”
左右对方父母不在堂,又没有旁的亲眷,冲喜冲不成,也没谁会怨怪孟柔这个新娘子。
暮色四合,夜深人静,屋里四处漏风,却连一丝光也透不进来。孟柔抱着包袱远远躲到角落另一头,屋里明明有两个人,可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便只能听见阴风发出阵阵啸叫。
榻上的人仿佛已经死了。孟柔犹豫许久,悄悄摸索着靠过去,伸手探他的鼻息,听见几声从紧咬牙关中泄露的呓语。
“柔娘……”
孟柔脸霎时白了,紧接着又涨得通红。
虽是冲喜,却也是明媒正聘。人家娶她来做妻子,她却只想着等他死了,她好快快回家去。
听着一声声“柔娘”,孟柔终究还是没走成。
后来……后来……
后来她扶着江五治好伤腿,陪着他一步步重新站起来,家里也积攒起余财,院子去年新砌了墙,瓦顶也是新铺的,早不再是当年那个破败模样。
原以为从此一切都好了,但去岁冬月,东突厥进犯大秦北境,朝廷征召各地驻军集结应敌,江五应召而去,至今未归。
有人说他是战死了,兵荒马乱被踏碎了尸骨才没能回来;也有人说他是个逃兵,不是被将军砍了就是躲在外头不敢回来,时间越久,流言越多,何氏甚至已经开始张罗着要她相看人家再嫁。但孟柔不肯接受。
她不信江五死了。
他们费那么多功夫时间,筹钱,寻医,问药,无数碗黑漆漆的汤药灌下去,无数银针扎在身上,好不容易才跌跌撞撞站起来,又同初生的幼儿一般从头学步,她是亲眼看着江五怎样忍着削骨剜肉的疼,费劲千难万难才能同常人一般行走。
吃这么多苦,好不容易才站起来,难道就是为了这样白白死去吗?
孟柔心里不甘,更替江五不平,就这么凭着胸中一股意气,孟柔壮着胆子,日日上县衙求县令帮忙寻人。
这其实很没有道理。生死之事只由天定,人力哪能有所转圜?
县令倒是拨冗见了她,却说她是找错了地方,大秦军民异籍,军士有军府管辖,不与县衙相关,叫她自去军府寻人。孟柔打听着地方寻去军府,可军府上留守的军士说不认识江五,又说都尉不在,营中无人主事,赶她离开。
再多问几句,便都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她,让她耐心等候朝廷抚恤,总能轮到的。
孟柔只好回家,但她并没有气馁,今日天不亮又去县衙求见县令,衙役却说县令前几日出门了,并不在县里。
她只好又回了家。
接连碰壁几次,就算是她也不禁开始想。
若是……若是江五没出意外,又怎么会到现在还不回来?
岑嬷嬷道:“五郎生擒可汗有功,已被陛下点为检校右卫中郎将留任长安,只因军务繁忙,一时腾不开手,这才没来得及与娘子团聚。”
孟柔被这天大的好消息砸得晕晕乎乎,又听岑嬷嬷道:“马车就在外头,请娘子快收拾行李随我等上京去吧。”
“上京?”
对,对。江五在长安,她当然也要上长安去同他团聚。
可要想上京,得先有过所。
凡百姓想要离县,得先经县衙请过所,再由州衙允准签给,没有过所,出了并州就是逃户流民,没进长安城关就会被人抓起来。孟柔懊恼道:“我刚才从县廨回来,他们说明府不在,这几日都不开衙。这可怎么办。”
何氏瞪直了眼:“你怎么又去县廨!我不是说了让你别去,惹恼了差役能有好果子吃?别到时候连累我们也跟着……”
骂到一半才想起有外人在,朝岑嬷嬷赔笑道:
“阿柔说的是,县衙不开门,没有过所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