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她可是……”
身侧另一人拉住他,忙不?迭接过药草,而后一边在那人耳边说些什么,一边将人拉走了。
林寓娘皱了皱眉心?,看那两人拿着药草,确实在场院四周点燃了才安下心。
她低头用布帕拂去何力伤口周围的血迹,侧腰划破了个大创口,隐隐约约甚至能看见里头的脏器,但万幸脏器没有破裂。
赵石担忧地看着她:“能行吗?”
林寓娘点点头:“我需要一盏烛台,还有蒸酒和热水,越多越好。”
林寓娘要的这些东西,听着不?像是要给人治疗外伤,反倒真像是给人接生。
吴顺正狐疑着,却见赵石松了一口气,满脸喜色地迅速爬起身跑了。
林寓娘则在?箱笼中翻找一阵,竟真拿出几枚银针,一卷灰白色,缠绕在?一起的线。
“高句丽夷人,给爷爷我等着……”何力仍在?怒骂,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却显然已经失去焦距,好一会儿才看清身边蹲着林寓娘,连忙捂住伤口,“嫂夫人怎么在?这?我、我……男女有别,嫂夫人怎么能……来人啊,快将夫人送回……”
林寓娘眼皮一跳,干脆抽针在?他颈后?迅速一扎,捻动一圈又抽出来。
何力张着口,一句话还没说完,却觉得舌根发硬,浑身僵直,连推拒的手都抬不?起来了。
军士们虽然不?懂医术,但也不?是傻子,自然能瞧出不?对。
吴顺不?由结舌:“林娘子,你这是……”
“我要给伤者?缝合伤口,他总是腾挪,我不?好动作。”
林寓娘嘴上义正言辞,实?则心?下也有些尴尬,何力吵得实?在?烦人,她下意识便这么做了,倒是没有细想?。
很快赵石就将她要的东西都取来了,林寓娘定了定神,趁着何力动弹不?能,干脆掰开?他的嘴,将麻沸散灌下去。
而后?拈起桑皮线,穿过银针尾端细孔,像要缝衣裳似的,用力刺向何力腰腹处的皮肉。
原本听林寓娘说要做医工,或是听赵石说林娘子会医术时,吴顺都不?以为然。军营里头哪有真能做事的医工?若真有些本事,早考进太医署里头去了,又或是成?为王公贵族深宅里头的客卿,哪里还会同他们一样风餐露宿地朝不?保夕。她也听人说过嬴铣受过箭伤,是林寓娘给治好的。
可看嬴铣行走如常,端坐阵前威风凛凛的模样,哪里像受过伤?她便觉得那些传言不?过是被蓄意夸大了,军中传言本就只?能信三分,又或者?这根本就是嬴铣为着林寓娘才特地编撰的消息。女子怎么能行医?
她不?是没见过满口胡言乱语的医婆,也不?是没见过嘴上说着行医,实?际却什么下三滥活计都揽的女医,原本以为眼前这位娇客也是其中一个,却看她挽起袖子,那双纤长如玉的双手就这么穿针引线,一点点将可怖的破洞缝合起来。
就像缝合一件破碎的衣裳,修复一个缺损的布偶,看似儿戏,却当真让何力的伤口止住血。尔后?上药包扎,行事熟稔,动作间极有章法。
倒还真像是个医工。
……
医舍中间的场院无遮无挡,四面都开?阔,林寓娘给何力缝合伤口时就在?大庭广众之?下,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林寓娘能够替人缝合身体。
好医工本就难得,何况是在?军营里头,躺在?周围的几个伤兵意识尚算清醒,望着这头跃跃欲试,却立时有头戴缨帽的将领挡在?身前。
“还请林、林娘子替我等诊治伤处。”
林寓娘忙着给何力清理伤口没察觉,等将何力料理好了,一抬头,面前黑压压好几个人高马大的军士都等着她医治,再一看伤口,运气都挺好,只?是些擦伤、淤青之?类。
再看地上捂着骨折、断臂的伤处哀哀哭叫的军士,已有其他医工去料理,也只?就定一定心?神,提他们擦涂药酒,活络伤处。
只?这群人个个都羞赧得很,一被她的手碰到皮肉便全身绷紧,战战兢兢,恨不?得拔腿就跑,离去时也不?知是为表尊敬还是为了避嫌,全都小心?翼翼地拱手作揖,谢她一声“嫂夫人”。
林寓娘不?由郁卒,但还是按本分给他们都开?了药方,照旧记录医案在?册。
处理好伤员伤处,将人都送进帐子里安置,场院总算空出来。第一日?便这么囫囵过去。到第二天?,林寓娘还躺在?榻上时,一阵剧烈锣声炸响在?耳边,忙不?迭穿好外裳出门去,场院里头挤挤攘攘,复又摆满了伤兵。
林寓娘脸都来不?及洗,挽起袖子背着医箱便前去替人包扎伤口,前日?围堵的将领们无暇再来,摆在?她跟前的全是些重伤者?,不?是肚子上破了口便是断了腿,还有的竟是手捧着断臂来求她接骨。
而后?是第三天?,第四天?……
林寓娘不?懂战事,也不?清楚外头究竟打成?了什么样,可从?场院中日?日?增多的伤兵也能看出来,情况大概并不?怎么好。医工们每日?都要出去运送伤兵,回来又要替人诊治包扎伤口,忙得脚不?着地,到后?来,就连负责洒扫的女眷们也都被赶出去一同负责运送,林寓娘原也要去,却被陈队正死死拦住,死活不?肯让她离开?医舍。
林寓娘只?得留下,却也没闲着,场院上的伤兵每日?都在?减少?,却也每日?都在?增多,林寓娘背着药箱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尽力替每一个人上药包扎,直至腰膝酸软,再也走不?动路。
她走不?动,要医治的伤员却更多了,战事旷日?持久,别说男女大防,就连贫富贵贱也不?再要紧,只?有傻子才会有伤不?治。伤患们能动弹的不?能动弹的,都争着想?爬到林寓娘跟前要她救命。
伤兵实?在?太多了,就算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带着疼痛的声音仍然在?往脑子里钻。林寓娘起先还能记着要写医案,写着写着,病患的姓名来不?及问,只?能画个圈充数,再后?来,只?来得及在?睡前画个正字,记一记缝了几个人的胳膊,几个人的腿,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在?号脉,在?写方,在?开?药。
偶尔从?恍惚中醒转,检视那些写下的药方,不?由得十分庆幸楚鹤曾经对她严格要求,要求她熟背药典,熟记医方,若是那时候没有下苦工,如今还不?知道要犯多少?错,害多少?人命。
又过几个昼夜,军中存着的艾草烧尽了,她从?盖牟城带来的那些杯水车薪,不?过多点了小半个时辰也全都化?成?飞灰。药雾散去,蝇虫随着漫起的腥臭气卷土重来。三天?、五天?,十天??墙角正字没再有人添刻,林寓娘每日?浸泡在?血水药海中,早已忘记了光阴流转。
麻沸散也用尽了,林寓娘只?得用针刺穴道麻痹伤患,可针刺效用远远比不?上麻沸散,伤患虽然不?能动弹,却能清醒感知疼痛,他们看着林寓娘用银针刺破皮肉挑出一道道血线,看着自己?的身体在?旁人操纵下犹如一堆碎烂的破布,眼中的惊惧几乎要刺痛林寓娘的神经。
她是在?救人,不?是在?杀人。
林寓娘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们恐惧的眼神,不?去听那些刺耳的嚎叫,只?专心?于眼前的每一道伤口。
“有几天?了?”缝补伤口的间隙,这个念头时而在?林寓娘脑海中闪现,“中军怎么还不?来?”
赵石口中所说的,赢铣所期待的,他们所有人正在?等待的中军,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
支援他们的中军……还会来吗?
渐渐地,就连这个念头也在?无尽的血色中隐没了,林寓娘一睁开?眼便是一堆要缝补的碎皮肉,全军营的伤患好似都涌到了她跟前,她越来越像个裁缝,几乎感觉不?到手下的是活人皮肉。
“林娘子,林娘子……”
声音传来时,林寓娘正在?缝补一个伤兵背上的伤口,这人与何力有些相似,同样是被长矛所刺中的贯穿伤,但他运气不?好,送来时肠子都流了一地,但幸而人还有气,这才能送到她跟前。
林寓娘用烈酒冲洗去他脏器上沾着的砂石与草屑,塞回原位,迅速将伤口缝合,再用棉布和纱布压实?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