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寓娘没打过仗,不懂行军,只是心里觉得怪异。可随后她就看见了更为怪异的一幕。

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银甲,恍若天兵天将的军士抽出长鞭,挥鞭一打,抽向的却是阻碍了他铁蹄的步卒。

裂空声如同惊雷,军士呵斥道:“滚开!”

步卒们跌跌撞撞地四散逃开,却又因?此阻碍了旁人?的路,不断有军士挥动长鞭,一时间哀嚎尖叫声不绝。

紧接着,林寓娘听见了笑声。

是那群挥鞭的军士,看着他们的同袍丑态百出,在为此感到欢悦。

“他们不都是高句丽的士兵吗?为什么会被?鞭打?”

林寓娘面色发白?,她看见一个士卒因?为躲避不及被?一鞭当头打中,晕倒在马蹄跟前,而欺凌他、折辱他的那个军士却并没有拉紧缰绳,而是任由马蹄踏过他身躯。

难道说……

林寓娘盯着布衣士卒们的衣领,同她一样,是右衽,看长相,也同中原人?十?分相似。

“他们……他们是大秦的百姓?还是降民?”

“当然不是,他们都是高句丽人?。”吴顺早见惯这样的场面,不明白?林寓娘为什么这样激动,耐着性子低声解释,“骑马的那些是募兵,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前头的那些,是征兵。”

“征兵?”林寓娘好似在哪听过这个词,只是太过久远,已经记不清了。

吴顺又看了她一眼。

“并非所有兵马都是披甲军。”

一套盔甲,一匹马,一样兵器,全部置办下来,能够五口之家过上一年甚至两年的花用?,若是人?人?都披甲,人?人?都骑马,供养一支军队的开销,就能拖垮整个国家。

“募兵都是精锐,虽然精干,但人?数毕竟太少,作战时人?数不够,就会征发壮丁。”吴顺耸耸肩,“募兵能够武具齐备已是大开销,哪里能有多余的装具给征兵,被?征发的士兵,又大多都是贫苦百姓,少有能够买得起盔甲、武器的,更不要说马匹了。”

何况被?征入伍的往往是最穷、最苦、最没有门道的,他们连贿赂征吏的钱财都没有,又怎么拿得出置办武具的钱财。

没有马匹,就只能成为步卒,没有盔甲,就只能用?肉身抵御敌人?刀剑。这些人?的结局,往往在入伍时就已经注定,甚至有许多人?在征发时就熬不过去死?了。他们在军中要做最苦最累的活,冲锋陷阵时,他们便是前锋,便是精锐们的盾牌,在大多数时候,他们不是一个个人?,而是一个数字。

仅此而已。

“你是太平日子过久了,竟然连征兵也不知道,也没听家里长辈说起过?这样的事情?,在哪里都不鲜见,往前几?十?年,大秦还不叫大秦的时候,也常有。不过大秦四海承平,如今东征高句丽,大家都争着抢着要参军,只怕不能建功立业,倒的确没听说哪里要征壮丁。”

林寓娘十?五岁就嫁了人?,嫁的还是个被?家族放弃的瘫子,哪里有什么能说故事的长辈。

不远处的惨剧仍在继续。壮丁们长途跋涉,饥困交加,眼睁睁看着鞭子劈下来,竟连躲开的力?气都没有,就在林寓娘同吴顺说话的当口,已有不少人?被?打得倒在地上,生死?不知。骑在马上的军士们毫不在意,用?鞭子抽了两下不见动弹,就指派还能动的士卒们抬起他们扔到一边,而后继续驱赶士卒们往前行进。

“他们……都只是百姓。”林寓娘心神俱颤。

挂着个征兵的名?头,没有盔甲,没有武器,脚步虚浮,一旦倒下,就会被?弃置路边,他们连自保的力?气都没有。

这哪里算得上军士。

和她一样,都只是百姓而已。

“不,”吴顺摇摇头,“他们是敌军。

“高句丽原是汉四郡,风俗与中原相类,与汉民一般服右衽,血脉相通,容貌相似,娘子看见他们受苦,会有所同情?也是难免。但他们不是大秦百姓,而是敌军。

“高句丽阻断新罗、百济朝贡,明面上是联合百济进攻新罗,实际已怀吞并三国之心。既平陇,复望蜀,前朝三征失利,高句丽对中原已存轻视之心,明知新罗已经向大秦求援却仍是不肯休战,先?立京观,再建城墙,待其降服新罗,吞并百济之后,必有举兵西?进的一日。或许暂时波及不到中原、长安,但营州一带,只怕难免寇边。既然敌我必有一战,自然是要在我方粮草充足,而敌方势气未成时主动出战。”

营州一带的生民,才?是大秦百姓。

有敌人?在身侧,吴顺将声音压得很低,可语气中的坚定却不减分毫。

林寓娘抿了抿唇:“我不明白?。”

吴顺却笑了:“娘子怎么会不明白?。你我身在此处,若是被?他们发现,难道扶余人?会将你我奉为上宾吗?”

当然不会。

正如吴顺所说,他们是敌军。

“但他们都是平民。”林寓娘仍不解,“错的是高句丽的君主,为何刀剑所指的却是百姓?”

吴顺仍是摇头。

“上了战场,就没有对错,只有敌我,只有生死?。”

两人?一马安安静静地伏在草丛里,直到看不见高句丽军队旌旗的影子之后才?敢起身。

“敌军来得这么快,只怕不过今明两日就要交战。”吴顺面色沉凝,伸手将林寓娘拉上马背,“还请林娘子再多忍耐些,我们得尽快归营。”

“什么?我……”

才?刚开口,便被?灌入的劲风呛个正着。吴顺根本没给她商量的余地,只是谕告而已,狠抽几?鞭子策马朝南一路狂奔。

……

就在林寓娘将死?而未死?的最后一刻,吴顺终于拖着她摸到了秦军驻扎的营地,正要往里走,吴顺突然伸手拦了林寓娘一把。

下一瞬,几?支箭簇便钉在二人?身前,距离不过寸余。

眼看哨塔就要射出下一轮飞箭,吴顺连忙掏出公验:“我们是自己人?,从盖州来的。”

哨上的军士收了弓箭,过了一会儿,营门内走出两个军士。

“女?子?盖州过来的?”军士们半信半疑,一个把着刀,另一个上前拿过吴顺的公验,翻了翻,又去看林寓娘,“你呢,你是什么人??”

“我是医女?。”林寓娘没料到进营前还要被?查问,连忙掏出携带的包袱,“我从盖州带了药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