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恒被说?到痛处,脸色唰地惨白,紧接着又涨得通红:“住口,住口!你当真是……”
“父亲的为难之处,儿子全都?明白。”江铣却语气一缓,“家族声誉不容有失,而今兰陵江氏全凭国公府支撑,若是国公府被弹劾丢爵,不但父亲官位有失,只怕整个江氏全族都?将难以支应,家族一旦败落,便会被人?鲸吞蚕食,子孙沦为覆巢之卵,安能保存自身。父亲的所?作所?为,实则是因为,放不下家族声誉,万世传继。”
心存畏惧的何止江铣一人?。
老国公去世之后,江府长久未再有出息的子弟,继任的江恒又才干平平不得重用,兰陵江氏已然?出现颓势。江恒在朝如履薄冰,下朝攀附崔氏,弹尽竭虑,也不过为了保全自身,保全家族不要败亡而已。
江恒的所?有质问堵在嗓子眼:“……你既然?知道为父的为难之处,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
江铣当然?知道。江恒两次放弃他?,表面上?看是为了保全嫡妻,放弃庶子,但江恒真正要保全的,是兰陵江氏与清河崔氏的姻亲,是国公府的赫赫门庭。血脉亲情,夫妻之义,在真正的利益得失之前,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江铣低低笑起来:“可是我该放下了。”
江铣能够读书,能识字,能够参与科考被点为探花郎,是因为出身兰陵江氏。旁人?为生计奔波,为了升斗粮食埋头挥汗时,他?能够在家中彻夜苦读,也是依托于兰陵江氏。甚至就连当年幽王案发时,江铣没有被就地处斩,能够活到入狱受刑的时候,也是因为兰陵江氏。
家族荫护子弟,子弟回报家族,就像树根支撑枝叶,而枝叶遮蔽树根。而若是枝叶于树干有害,就该干脆利落地斩断联系,远远抛下。被抛下的枝叶也不该有怨恨,因为就连他?们?的存在,也都?依托于盘旋的大树根基。
他?出身兰陵江氏,是江恒的儿子,是崔氏的庶子,因为家族,他?科考中举,名扬长安,也因为家族,他?从不敢真正逾越礼教。就连怨恨都?不敢,何谈报复?父母教训儿子,天经地义,就算他?因此而死,又怎么敢叫屈。
难道想要回到那?个暗无天日?,断绝所?有希望的牢狱里,做一个动弹不得,生死都?不由?自己的江五吗?
被家族抛弃的日?子,他?已经经受过一次了,没有家族荫护的日?子,他?也已经过够了。可他?却不甘心。
孟柔说?他?既要又要,实则没有说?错。即便回到了长安,回到国公府,做回了江铣。可每每看见江恒,唤他?做父亲时,江铣总忘不了小?厮转述的那?句“晦气”;每每唤崔氏做母亲时,膝上?旧伤就入蚂蚁噬咬般抽痛;明知道自己该遵循所?有世家子弟的规则,迎娶一个门当户对的贵女做正妻,从此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不肯放开孟柔的手。
毕竟让他?流落到安宁县的,正是他?的父母亲族,对他?不离不弃却是孟柔。
他?是被抛弃水中的浮木,是飘萍,牵系着他?扎根泥土的,也从来不是家族荫护,而是孟柔。他?不敢失去家族荫护,可当他?失去一切时,扶持着他?重新站起来的,也是孟柔。
江铣早该意识到这一点,是他?弄错了,全都?错了。
他?害怕再一次成为江五,可其实变成江五,并没有那?么可怕。
他?所?想要的,所?该要的,其实从来就只有一个孟柔。
“儿子自知不孝,无颜侍奉父母膝下,自请离家出族。”江铣以额加地,“从此,再不以江氏子弟自居。”
第82章 第 82 章 当远游
江恒觉得江铣疯了。
不, 他确定江铣疯了。
土地,宅院,金银,对于寒门或者庶族来说, 离家出族所失去的或许就是这些吧, 可是又何止那样简单。父母在, 不远游,游必有方。父母在堂而另立宅院,不知?供养, 已是有亏于孝道, 何况是出族。
族谱去名?, 从此兰陵江氏再无此人,江铣失去姓氏,成为无名?之人,哪怕沦落乡野也该遭受唾弃。官身自然是不必再想了,忠臣必出于孝子之门, “事孝亲,故忠可以移于君”,父母家族,手足骨肉, 这是天生的血脉亲缘, 若连自己的族人都?背弃,甚至到了被逐出家族的地步,还谈什么忠君报国。
不孝不仁, 不悌不义,就连为人都?不配,何谈为官呢。
一场朝堂会审, 江铣声?名?扫地,又牵扯出崔有期等?一干事情,此时若是出族,倒是能?让所有矛头?都?指向他,或许有关崔有期贿赂狱卒,私下戕害庶子的非议,也可稍减一二分。
只是……
江恒看着?江铣,手中筇杖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这终究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怎么下得了手。
何况江恒是兰陵江氏家主,自己膝下出了个?这样的不孝子孙,只怕难免族老一场申饬。
江恒不肯答应,可江铣却已经做了决断,家法不能?叫他畏惧,棍棒不能?让他服软,江恒根本拿他毫无办法,也只能?暂时关在书房令他自省,严命封锁消息,另急书召留守长安的戴怀芹前来麟游。
江铣当年被赶出长安,花费整整三年才回来,却为了一个?庶人闹出这样多的风波,又闹着?要离家要出族,戴怀芹得知?消息险些晕倒,当即便套了马车往麟游赶。
“五郎!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父亲说的是真的?”戴怀芹攥紧他肩膀,“你当真要”
戴怀芹在路上走了几天,江铣就在屋里跪了几天,江恒铁了心要让他吃教训,没让送食水,也没让人进来给他看伤,只让他跪着?反省。
这么多天了,江铣受杖刑时没喊过疼,忍饥挨饿时没出一声?,被扣住肩膀时才忍不住闷哼一声?,吓得戴怀芹立时松开手。
这才看见儿子发丝散乱,衣衫褴褛,处处血痕透出来。
“你……你父亲打你了?哪里伤着?了,让阿娘看看。”戴怀芹关心则乱,一双手虚虚地护着?儿子身躯,竟不知?该在哪里放下,也没发现她方才触碰到的那侧肩上实则并没有出现血痕。
江铣没有解释,只是稍稍侧过身护住左肩:“阿姨怎么来了。”
“郎主传信说你要……你要……”提到正?事,戴怀芹面上的担忧僵了僵,出族两个?字太重?,即便房内只有母子二人,戴怀芹还是没有再说出口,盯着?他苍白的脸色好一会儿,也不知?看出了什么门道,换了劝说的语气,“五郎,阿娘知?道,你素来是最孝顺的孩子,你父亲虽然平日不爱说,可心里其实还是很?看重?你的。父子俩哪有隔夜仇呢?你好好同他说,别再说这些吓人的气话……”
“阿姨知?道我说的不是气话。”江铣抬眸看向墙上的巨幅山水,风景极眼熟,像是兰陵老家的大宗山,他轻声?问,“阿姨,你为什么杀了我的孩子?”
戴怀芹浑身僵直,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阿娘不知?道你在说什……”
“你给孟柔下药,瞒着?她让她堕胎小?产,还下红花药想要让她……你明知?道,”江铣眼眶泛红,声?音也控制不住地带上哽咽,“那也是我的孩子。”
屋里连滴漏都?停了,一时无人说话,只有浅浅的,控制不住的呼吸声?。
“五郎,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糊涂。尚未娶妻,先纳姬妾,这也就罢了,她还是崔有期安排的人,还是个?庶人下流。”再开口时,戴怀芹也带了哭腔,“她的孩子要是生下来,那就是你的长子,你还怎么议婚?还怎么同县主娘子结亲?有个?庶长子在前,日后你的妻子如何做人,又该如何抚养你真正?的嗣子!你如今也看到了,那个?孟……孟柔,她根本就是来害你的,你……”
“大郎也是庶子。”江府的大郎,夭折早逝的长子江锦,正?是戴怀芹亲生,他也是庶长子。
提起去世的长子,戴怀芹眼泪立刻掉下来:“这怎么能?一样?我怎么能?同她一样?我是……”
“阿姨自然不一样。”江铣道,“因为原本,江府的主母应当是你,对吗?”
齐国公江府原是军功封爵,世代习武从军,先老国公江源离世前,亦是当朝名?将。老国公与?夫人鹣鲽情深,夫人在世时不曾纳妾,在夫人离世后,也未再续弦,只一心一意教导独子江丹。江丹天资聪颖,年少成名?,若是没有意外?,也当能?有一番作为,可惜的是,未满十三岁就早早去世。
江丹是江源唯一的儿子,独子去后,江源一蹶不振,再加上旧年在战场上积存的暗伤一并发作起来,短短一月就病入膏肓。齐国公是倒了,可齐国公府不能?倒,兰陵江氏的族老日夜兼程赶上长安,没费什么功夫就说动江源收养旁亲子弟为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