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唯一的徒弟,也?只会是徒弟。”楚鹤知道同她说不明白,干脆放弃解释,只道,“让她远离麟游,离开长安,此后我与她再无见面的机会,这不正?是公主?想要的吗。”

确实?如此,不单是林寓娘,就是府中女官,医工,自从寻到楚鹤之?后,晋阳恨不得把他锁在笼子里?关起来,恨不得他只能看见她一个人。

可?现在他心心念念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晋阳移开目光,状若无意道:“你为什么非要让她走?方才你也?听见了,江铣与她并不是毫无情意,或许她并不想走呢?”

楚鹤思索一会儿,竟然点点头:“你说的不错。”他轻轻抚摸腿上伤痕,“我是走不出这牢笼了,只想着她若是能够逃出去……但或许,她并不想要离开。”

晋阳公主?瞬间?被激怒:“你还想要走?你的腿都废了,凭什么走出去?你……”

楚鹤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古井无波的一双眼睛,看得公主?倏然一静。

楚鹤的腿废了,毁在她亲自命人掺在药里?的铁粉上。锦被下裹着的一双长腿,原本骨肉匀亭,原本坚实?挺直,可?现在却如沙漠中渴水的树枝一样干瘪枯瘦,只剩下薄薄一层皮肉裹在腿骨上。

楚鹤腿上原本就有旧伤,也?是先前?在公主?府里?,他倔强不肯低头,被公主?罚跪所致。新伤牵动旧伤,经久不愈,彻底损坏了经脉,如今就算换了药,让伤口愈合了,楚鹤的一双腿,也?只能支撑着他在府中四处逛逛,再也?走不了远路。

也?再不能南下江城,再不能逃开她的视线。

此事?原本错在楚鹤,若非他逃跑同他人成婚,晋阳也?不会如此行事?。原本是楚鹤错了,可?如今随着心意将他困在床上时,晋阳又?不知为何生出些?无措。

“楚鹤,你不要再忤逆我了,好不好?我们就像从前?一样……”

晋阳公主?放软了姿态,妩媚上挑的一双凤眼中盈满切切情意,天底下除了皇帝之?外,就连燕王、晋王这些?同胞皇兄也?不能叫晋阳低头。可?楚鹤忍耐着双腿不断传来的绵绵疼痛,唯有冷笑而已。

楚鹤七岁入太医署,十三?岁便考取医工,可?他是药童出身,就算当上医工也?只有提医箱煎药的份。那年也?是正?值盛夏,晋阳公主?在乐游原设场行猎,他跟随太医监随行服侍,意外救了公主?一命,而后便被公主?点入府中随侍。

他们不是没有情好的时候。堂堂大秦公主?,皇帝的掌上明珠,却同他一个养病坊出身的小小医工耳鬓厮磨,形影不离。她对待旁人时冷若冰霜,有如天上高不可?及的明月,夜深人静时却肯与他鱼水相欢,在他怀中尽展媚态,让他唤她小名。

谁能不着迷?没有人会不为此而动心的。楚鹤一边沉沦一边为此而惶惑,他知道自己不配,却有幸落入最好的美?梦中,若这真是一场梦,他宁愿永远不要醒来。

但梦总是要醒的。

晋阳公主?是皇朝的明珠,所择选的驸马,自然不会是一个生父母不明的小小医工。荥阳郑氏乌衣门第,钟鼎之?家,嫡次子郑珺天生聪慧,少负盛名,是千金之?子,也?是皇帝钦定的驸马人选。

可?是楚鹤不知道。他出身鄙陋,又?性情孤僻,一向独来独往,心里?装着个人,便一心一意只看着她。当晋阳公主?无故消失时,楚鹤像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却在朱雀大街上看见了公主出降的盛大仪礼。

漫天花钱洒下来,彻底碾碎了他的梦境。

又?过了一个月,晋阳公主?回到府邸,仍旧唤楚鹤随侍左右,嬉笑怒骂一如往常。楚鹤就知道,所谓多年情爱,不过是公主的一场游戏,他只是她的木偶,是她的众多玩伴之?一。

可他不是她的木偶。

晋阳公主?没有答应,楚鹤也?没再坚持,吃过药,淑过口,就仍旧躺回去闭上眼睛假寐,彻底失去了说话的兴致。先前?林寓娘没出事?前?他就一直如此,不开口,不说话,不应答,像个灵魂逃逸了的空壳子。可?晋阳知道他不是,他只是不想理会她。

就连皇帝也?不曾这样慢待她。晋阳才刚压下几分?的怒意复又?升起来:“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人杀了她?!”

楚鹤眼皮下的眼珠似是动了动,终究是没睁开。

晋阳公主?胸膛起伏一阵,甩袖往外走。

“来人!”

“臣在。”女官躬着身,等候吩咐。

“你派人,立刻去把……”

去把林寓娘杀了?先前?她无故离京已经被父皇申饬,若在这节骨眼闹出人命,只怕说不过去。一句天下大赦,已是让林寓娘在皇帝和百官跟前?露了脸,不是不能要了她的命,只是善后会比较麻烦。

更何况,若当真杀了那个女人,楚鹤他……

“算了。”

晋阳回头看看房门,有些?想回去,又?不想回去,咬着唇站在原地。

女官轻声道:“公主?,驸马为您新挑选了好几位如意郎君,已经送到离宫了。公主?不妨去……”看见她腮边的泪水,“公主?!”

一声声关切的呼唤由?近及远,顷刻间?,周围女官侍仆跪了一大片。

“公主?恕罪!”

晋阳看着满地的后脑勺,本该是最熟悉不过的景象,却总是让人无端觉得冷。

在离宫,在麟游,在长安,在公主?府。人人都敬她,以她的喜为喜,以她的乐为乐。

可?只有楚鹤爱过她。

“算了。”晋阳喃喃道,“既然是他想要的,那就算了。”

……

“娘子小心脚下,五郎只是说气话,郎主?也?没说就要……您千万别着急。”

戴怀芹沉着脸下了马车,一言不发?,扶着菩提快步往里?走,这里?是江府置在麟游的别业,她同菩提从未来过,站在假山面前?怔愣一会儿,好歹冷静了些?,令差使个小厮在前?头带路。

说是别业,实?则也?同江府住宅差不多大小,一行三?人走了许久,终于?来到江恒的书房前?。

房门紧闭,两个把守在外的护卫得了江铣的吩咐,并没有阻拦,只是看着菩提道:“戴娘子,郎主?的意思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的确,此事?一旦闹开就再没有回转余地,何况崔有期就在别业,若是让她知道了……

菩提知道事?关重大,朝她行过礼就远远退开,那两个护卫也?走得远了些?,在附近把守着不让人偷听。戴怀芹踌躇好一会儿,站在原地勉强定了定神,推门走进去。

江铣正?跪在书房正?中,听见背后有人开门,只是侧了侧身,没有回头。

“五郎,你……你怎么如此糊涂!”

卑幼自娶,另立别宅,再有良贱越色通婚,一桩桩,一件件,皆与那个死?而复生的庶人有关。从长安到麟游,戴怀芹坐在马车上听完前?因后果,冒了一阵又?一阵的冷汗。什么天下大赦,什么林寓娘,稍有不慎,就连整个江府都会被牵连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