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铣自嘲地笑了笑,握住鞍桥翻上马背,朝离宫飞驰而?去。

……

人?都走光了,屋里只剩下?孟柔,她?也终于能放松下?肩膀,流露出几分怅然与脆弱。

虽然笃定江铣的委屈是在装相,可孟柔心里清楚,她?实则也是在迁怒江铣。当年在江府受到的欺凌与折辱,她?一件都没?有?忘记过,江铣将她?落入奴籍,害得她?与何氏、孟壮分离,她?也没?有?忘记过。

可害死她?那个未曾谋面,甚至连存在都没?有?察觉到的孩子的,不是江铣,而?是戴怀芹。

她?口口声声斥责江铣的无能,实则也是在怨恨自己的无能。只是江铣尚且不能让戴怀芹替她?的孩子偿命,她?一个庶人?,又如何能动的了深居国公府里的戴娘子。

她?好?不容易逃到了竹下?县,好?不容易有?了新的生活,若不是江铣将她?抓回来,她?也不必看他那副好?似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也不必知道这?一切真相。

江铣这?一去,接连两个昼夜都没?再回来,这?其实很反常,以?他的性?情,当不至于被孟柔这?一簪子捅得就再不敢回家。但?孟柔巴不得他永远别再出现在眼前,根本连打听都懒得打听。

可又过了两天,竟有?内官前来传旨。

“奉陛下?口谕,召孟娘子入宫觐见。”内官一打拂尘,身后跟着两排身披重甲的军士,“孟娘子,现在就动身吧。”

第75章 第 75 章 良贱殊

孟柔跟在内官身后, 快步越过门槛往里走。

汉白玉阶又高又宽,走不到尽头似的,周围空旷得吓人,也寂静得吓人。孟柔去过江府, 江府的奇珍异草, 廊桥凉亭已是如仙宫一般, 晋阳公主府邸更?是豪丽,成千斤的熟油往地里浇,扯来百千尺的丝绸遮挡风雨, 只是为了打一场马球。

本以为就算是皇宫, 也不过如此?了。可当真踩在离宫地界上, 心中生出的唯一念头,是太?大了。

城门硕大开阔,城墙连绵不绝,殿宇像是用金子浇筑成的,可世上当真会有这样多的金子吗?烈日?下?檐角反射的白光令人目眩, 她不敢多看,只能?低头盯着自己不断交错往前的鞋尖。台阶这样多,每隔几阶就有披甲的武侯和戴冠的内官值守身侧,分明有这样多人, 可除开偶尔几声急促的鸟鸣, 她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巨大的殿宇笼罩下?,本就如蝼蚁一样的人变得越发渺小。不知走了多久,孟柔察觉身前内官步子放缓, 含着下?巴抬眼。

殿门大开,峨冠博带,衣朱紫的朝官们分坐两旁, 齐齐朝她望过来,孟柔吓了一跳,还?没看清坐在最?上头的天子,先映入眼中的却是站在中间,一身素衣的江铣。

还?有跪伏在地上,手脚带着镣铐的孟壮,和抱着孟壮不断流泪的何氏。

“阿娘……”

何氏惊惶地看她一眼,别过头去,孟壮原本十分安静,一见着她,突然张牙舞爪地要朝她扑过来,孟柔还?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就有身披重甲的军士上前制住他。

孟壮带着镣铐,原就做不了什么?,轻易就被人按倒,头颅重重磕在花砖上,孟壮瞪着孟柔,手脚并用着挣扎,像是在朝她怒吼。

耳边却只有何氏的哀哭声。

孟柔看见孟壮大张着的嘴,里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她膝盖一软,跌坐在地上。

……

五日?前,也是在这座殿宇中,门下?拾遗刘静当堂状告江铣意图谋反。

“上月二十三?,有贼人持械阑入御在所,值守军士误将此?贼当成走失山民,草草扭送麟游县衙,令发还?原家。县衙遍查籍册,却发现?此?人并非是麟游县民,而是原属并州安宁县的庶人孟壮。

“政启二十年?,江铣时?任太?子洗马,因幽王案坐罪下?狱,后流落安宁县,与一名为孟柔的女子结为夫妇。孟柔孟壮籍列同户,是亲姐弟。两年?前北征东突厥一战中,江铣因功右迁入京为检校右卫中郎将,孟柔、孟壮姐弟连同寡母何氏亦随同入京。孟壮是庶人白身,出身鄙陋,身患残疾,但借着孟柔的关系,被江铣纳入军中任仓曹吏,任职不到半年?私贷官物事发,原该当流,后听赎,为他出资赎刑的亦是江铣。

“江铣身为幽王旧属,又曾坐罪丢官受刑,或是意图为旧主复仇,或是心怀不满怨恨朝廷,早有图谋。孟壮与江铣联系甚深,极有可能?是受江铣指使持械入禁中谋刺,若非值守军士发现?及时?,后果不堪设想。此?等悖逆奸恶之徒,臣请陛下?降旨,即正典刑,以彰国法!”

一番话刚落地,满堂哗然。

“这、这,太?平盛世的,怎么?有人敢闯离宫谋刺君上!”

“……是大将军要谋反?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过廷议之上,当堂揭发谋反,倒还?是头一回见。”

“左一个庶人,右一个庶人,我都给听糊涂了。他是什么?时?候娶的妻?那个庶人,莫非就是先前……”

但凡同谋反两个字牵扯上干系,从来都没有什么?好结果,刘静声嘶力竭,口口声声要正典刑,彰国法,满脸笃定,动辄谈起幽王旧案,又确实曾有人阑入御在所,谋反之说只怕并非无中生有。看他的架势,分明是要当场就给江铣定罪。

只是廷议之上,空口白牙的想要钉死一位当朝大将军,未免显得太?过急躁。

江铣瞥了眼满脸茫然的裴方正,唇角逸出一丝冷笑。

“无凭无据,仅凭幽王旧属四个字就断定我有谋反嫌疑。当日?东宫之中,长孙小郎风头无两,与幽王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岂非比一个不受重用的书呆子更?有资格?”

长孙乾达原本安安静静地待在人群中间,听见这话立时?跳起来:“江铣,你……”

长孙越一个眼神便制住他。

“拾遗有建言讽喻之责,刘拾遗只是恪尽职守而已。大将军若是觉得他说的有什么?不妥之处,也可将自己的想法尽说出来,不必出言讽刺,陛下?是圣明天子,不会不肯听将军辩驳。”又朝上头拱拱手,“此?事事关朝廷,又牵涉禁内防卫,不好轻易断定。不如请属吏严查,早日?查清真相,也好还?大将军清白。”

江铣抬起头,长孙越仍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甚至和善地朝他笑了笑。

老狐狸。

什么?谋反,什么?查案,刘静突然发难,根本就是冲着他江铣来的。涉及谋反大罪,不查个三五年怎么能有结果?这里拖一拖,那里拖一拖,拖成个无头公案也不是不可能?。既要查案,江铣就得做出个疑犯的样子,解鱼服,脱官帽,说不定得幽囚在什么地方听候审讯。

三?五年?拖下?来,哪里也都去不得,可不就把?人给拖废了。

就算当真清白又如何。

“圣人明鉴。微臣确实曾经盘桓于安宁县,也确实识得一个孟壮。只是我所识得的孟壮身患残疾,四体不勤,只怕没有那个胆量和本事行谋刺之举。刘拾遗所言,实在太?过牵强。”他亦拱手躬身道,“刘拾遗未有实证,仅凭猜测就能当堂攀蔑微臣,所作所为,只怕也称不上‘恪尽职守’。诬告谋反,按律反坐,微臣清白天地可鉴,只是刘拾遗当堂指控,是否能承担起反坐之罪?”

谋反两个字架在眼前,江铣仍是镇定,刘静反倒有些?结舌:“我方才说的是或许,怎么?,怎么?就成诬告了?”

“既是推测,就不该说得这样言之凿凿,无端引人误会。”江铣直直看着刘静,轻笑,“还?是说,刘拾遗是笃定有人能?将你的推测坐实,所以才急着要将脏水泼到我身上。”

刘静顿时?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