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说了两句话,却?又扶着床边呛咳起来,孟柔连忙撑住他,触到的?身体却?是浑身滚烫。

不对,还是不对。

孟柔心念一动,伸手?去抓他的?手?腕,楚鹤却?迅速收回手?躲开?,孟柔一怔,楚鹤也止了呛咳,两人默默僵持好一会儿,楚鹤又笑起来。

只是他受了重伤,身体又过于孱弱,先是呛咳,又是笑,声音便也如破了口的?风箱一样难听。

他勉强控制住上涌的?燥气,又将?收在袖子里的?手?递过去。

“看吧。”

这番作为?,分明其中有鬼,孟柔忍着鼻酸,屏息静气地将?手?指搭上他腕骨,度量后?按上脉。

细直而软,有如丝线之应指。孟柔眼中已然泛起泪光,又去摸右手?脉象,也是如此?。

“为?什么会这样?!”

凡有内必形于外,看面色,看脉象,楚鹤气血虚亏得已经伤耗根本,单只是这一两日的?功夫,怎么可能?让让他的?身体差到这种地步。

孟柔不敢置信,楚鹤却?面露几分欣慰。

“也算是没白教?你这么久。”

楚鹤少无父母,是在乞丐堆中长大的?,后?来被选入太医署做药童,也很?难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太医署里的?药童,除开?侍弄药草,被支使着做些杂活之外,最重要的?用途其实是替人试病、试药皇城里贵人们的?命都金贵,施加药石前?必要保证万无一失才行。

就这么一碗一碗汤药灌下去,好些人挨受不住死了,楚鹤是侥幸活下来的?其中之一,只是这么多?年的?试药试针,究竟是把?他的?身体给弄得一塌糊涂,幸而他运气好,能?够跟随名师学?习医术,成为?医工之后?,也能?够有机会和银钱慢慢清理积年的?余毒。

只是好不容易养起来几分的?身体,在被征调入晋阳公主府的?那些年里,又被空耗个干净。

想到晋阳公主,楚鹤眸色一暗,面上也透出些厌倦来。

“有件东西,原该在婚礼那夜交给你的?,只是……”他摇摇头,轻喘着从袖中拿出一把?铜钥匙递过去,“离京这两年,我编下急要方三十卷,已经成书,就藏在床底下的?暗格。”

这话听着太过不详,孟柔一时没敢接,惶急地看着楚鹤要说些什么,却?又被他按住。

“我七岁入太医署为?药童,十三岁熟读医药经典,考取医工开?始行医,至今已有十数年。针石汤药,原是各有千秋,只可惜当世之人,只重针石而不重汤药。观世间行者用药,或是过于和缓,以至小病无法除根,长期拖伤根本;或是过于刚猛,动辄便要伤筋动骨,倒不知究竟是治病还是害人;更有甚者,当用针时用方,当用汤药涤荡时却?反用针……如此?种种,不胜枚举。归根究底,实是古今情势、病势迥异,裁量不同。且我离京这些日子,也算见证世间百态,太医署藏有医书千万,民间却?多?以行巫祈求平安,若是能?有一部医书,既不佶屈聱牙,又便于施行,合乎当今情势,能?供医者参考,又能?让患病者自救,何至于此?。

“晋阳公主深受圣宠,生性跋扈,任意妄为。此番回到长安,只恐怕我再无离京之时,况且我这身体……”楚鹤面上虽在笑,眼中却?不□□露遗憾,“你是我唯一的?徒弟,此?事只能?托付于你。日后若有机缘,刻板传世,也不算白来人间一趟。”

“老师,不至于此的。”孟柔哭着摇头,根本不肯接,“你的?身体只是虚耗过重,或许、或许……公主府上有那么多奇珍贵重的?药材,有那么多?的?名医,一定能?有机会……”

楚鹤没有回应,孟柔话音也戛然而止。

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楚鹤的病症尚未深至骨髓,分明还有救。

只是楚鹤已经不想治了。

他不愿折节,活在公主府里做一只笼中鸟。

孟柔明知道自己不该哭,可心中悲恸却?难以控制地往外涌,那一瞬间,她当真恨上了晋阳,也恨上了江铣。这世道为?什么是这样的??明明都是人,为?什么有些人生来高居云端,随手?便能?拨弄旁人命运,在他们眼中,奴籍、良籍,庶人、贱奴,恐怕都是一样的?,喜欢的?就关在笼子里观赏把?玩,不喜欢的?就一脚踢开?弃若敝屣。

而像她和楚鹤这样的?,生来是泥腿子,到死也是泥腿子,一辈子只能?如傀儡木偶一样被牵动命运。

唯一能?自己做主的?,竟然只有这一条贱命。

孟柔接过钥匙,伏在床边哭得几乎断气,楚鹤也难免生出些许伤怀。

他想起两人在江府的?第一面,孟柔为?了救人不顾姓名,浑身湿透,满身狼藉。他本以为?这是谁家的?忠仆,后?来才听晋阳说,这是江家五郎的?一个外室。她救的?是个不相干的?人,后?来还因?此?受了罚。

在长安城里,这样的?蠢人不是没有,只是犯过一次蠢还有机会再犯第二次的?,寥寥无几。

那日在城门口救下孟柔,虽是一时兴起,心里倒也有几分好奇,天下人熙熙攘攘,无非为?追求名利二字,怎么会有像孟柔这样不求其他,只凭一颗善心处事的?人。

可到后?来,楚鹤却?也忍不住护住这几分难得的?善意。

本以为?还有机会慢慢教?,可他已经没有以后?了。楚鹤心下叹息,倒不知道这些年的?维护与放纵,究竟是好是坏。

“孟柔。”听见楚鹤唤她的?真名,孟柔这才知道,原来他是知道她的?名字的?,“强自取柱,柔自取束。柔善是你的?天性,这很?好,可若是没有自保之力,你的?柔弱便会使你受人操纵,反而会累及自身,你的?善良也会变得一文不值。未得自渡者无以渡他人,你要保存自身,唯有自立,你明白吗?”

强自取柱,柔自取束。过刚易折,过于柔顺也会被柔顺所束缚。如今孟柔已经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也知道这是楚鹤对她最后?的?教?诲。

以后?再行医,便没有老师在身边教?导了。

孟柔点头记下,哽咽着开?口:“可是老师,我……”

她想要救的?人,眼前?就有一个。

她却?无能?为?力。

……

在女官回来之前?,楚鹤盯着孟柔擦干净脸,写好药方,他暂时还没死,倒也不需要孟柔这么早就开?始哭丧,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将?人赶出去,还嘱咐她别露了风声。

师徒之间的?谈话没有第三人知晓,楚鹤的?状况在孟柔去过之后?好了不少,在公主眼里,也只是孟柔医术尚可而已。

毕竟还有圣旨在前?,楚鹤的?伤势刚刚好转,车队就再次启程往北边去,通关之后?没有继续往前?,反而转道往东走去。皇帝年少亲征,而后?忙于朝政,积劳成疾,难免落下弊病,今夏长安酷暑难耐,炎景流金,街上晒死人的?也不是没有。皇帝待在宫里也不安乐,干脆带上众臣一同前?往麟游县离宫,既是为?了避暑,也是为?了修养身体。

还有一层,江铣猜测是为?晋阳公主曾经私自离京掩人耳目。

晋阳公主到了离宫,江铣的?差事也算是办完了,可交差时,皇帝的?脸色却?并没有多?好。

边境又出事了。

江铣短暂修整一夜,次日一早就又被召进宫中议事,除开?裴方正?、长孙越等熟面孔,长孙乾达竟然也在。

长孙乾达原是左卫中郎将?,这回北征薛延陀时,他跟在裴方正?身后?,倒也难得离了一回京,立下了些许功绩,回朝之后?,也被右迁为?左卫将?军,是个可以正?经领兵的?正?职了。

除此?之外,自然也少不了金银绸缎,勋等加封,长孙乾达姑母是先皇后?,皇帝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见他有出息,也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