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肘支在桌面上,两手挡住了?脸上的情绪。

魂影无声息遁入虚空,云杳窈听见止戈的声音有些闷:“岑无望在卫英台附近化形,被一位前来卫英台祈福的长老侍君捡走,寄养在自?己的名下,据他所说,当时并不?知岑无望的身世,以为是有人遗弃在附近的孩子,他自?己又无所出,所以便擅自?将他带了?回?去,并取了?名字。”

止戈面上疲惫难掩,她仰头感叹:“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年宫内举办宴席,岑氏长老携带家眷入宫,君上只一眼便看中了?那厮。”

千年前的灵族宫宴,新继任的灵君立于殿堂高座之?上,抬眼一瞬,便在嘈杂丝竹乐声中听见了?一声清澈的碰撞声。

有人在举杯同庆时,把?酒杯摔落了?。

声音很快就被宴席上的热闹所覆盖,他的位置偏僻,压根没人注意到这个无伤大雅的插曲。可偏偏灵君年少,尚未立下君后,在一众老成稳重的灵族重臣中,她偏偏为这么?一个青涩而莽撞的少年侧目。

新任灵君比前面所有的灵君都更?接近灵族人理想中的神明,明治善理,仁慈宽厚,如权衡化身一般,公正?的恰如其分,连稚嫩的理政初期都不?曾出过纰漏。

在看到台下少年惊慌失措去捡那只酒杯时,她忽然感受到了?一股熟悉感。

那是一股她未有意识前,便已经能容纳她生命的暖流,源于三魂六魄,更?甚于血脉传承。

她向来心思藏得深,不?曾对什么人或物展露喜恶。

铺在桌面上的红色绸布整齐垂在地上三寸,恰巧能让银杯顺着平滑的墨玉砖向前继续滚动,他手脚并用,暗自?祈求灵君庇佑,想要在被众人发现前捡回?杯子。

手摸到杯壁,却将它推得更远。

不?过上苍好像听见了?他的祈愿,在他近乎放弃时,杯子停在了一双云纹凤尾的黑色锦鞋前。

鞋子的主人俯身,替他捡起这只已经磕坏一角的鸟形雕饰银杯。

“多谢。”他先重获至宝般将杯子攥在手里,顺着来者修长白皙的手指往上看,那张被冕旒半遮着的脸此刻距离他不?过半丈远。

灵君亲自?俯身替他捡拾酒杯,他却还趴在地上,单手撩着自?头顶垂落的红绸帔缎,另一只手紧紧抓着银杯。

意识到自?己可能闯大祸了?,少年岑无望一时无措,僵在原地,好半天才想起来补上一句:“殿上失仪,请灵君恕罪。”

岑氏长老见状,立即带着侍君跪下请罪:“臣教子无方,请灵君责罚。”

令在场之?人意想不?到的是,灵君对地上的人伸出了?一只手。

这双手处理过无数灵族政务,也?曾握剑抚琴,既能执笔绘丹青,又能弯弓搭箭射杀敌患。

而现在,他看着这灵族中最有分量的手,不?由自?主交付自?己的信任。

在少年搭上灵君右手的那一刻,灵君用巧劲将他从地上猛地拉起。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与灵君立在大殿的中心。殿内的目光全数聚焦在此,她的眼中只有摇晃的珠玉流苏和?流苏后的清俊郎君身影。

灵君宽厚,没有责备岑氏母子。

“诸位爱卿尽兴即可,何须这般战战兢兢,都起身接着宴饮。”

乐声再次响起,觥筹交错间,灵君没有立即回?到高台之?上,反而侧首笑吟吟问他:“喜欢舞剑吗?”

岑无望心间一震,他确实喜欢,但母亲的交代还犹在耳边回?荡,于是他回?忆着母亲教给他的话,一字一句背诵:“臣更?喜欢观测天象,看天边的繁星是如何与世间万物……”

灵君摆手,明明比他还小,但她气度不?凡,便是做出这般姿态也?不?会显得不?伦不?类。

她召来宫中内侍,替岑无望换了?新的杯子和?更?温和?的果酒来。

岑无望看着对方离去,懊恼方才不?该多嘴,应该直接应下的。

内侍为他斟满酒杯,他像是同自?己赌气般,取过酒壶,牛饮几?杯。

等到壶中的酒都空了?,他才悻悻放下手中崭新的银杯。

桌面晃动,止戈的脸上难得见这般浓烈的情绪,她道?:“当时君上看过去的眼神,我就察觉出不?对劲。”

她并非一开始做到了?内宫侍官的位置,在成为侍官前,止戈曾是灵君近侍。

虽是一字之?差,但分管的事务天差地别。止戈在那场宴会中主要负责跟在灵君身后,为她添茶倒水。

灵君不?饮酒,却特意赐了?酒给一个年轻郎君。

止戈道?:“他如此不?稳重,君上却还是愿意偏袒他。我至今也?没想明白,这厮到底有什么?可令君上侧目的。”

云杳窈不?敢回?答,止戈历经千年仍旧想不?明白,说明她是真心瞧不?上岑无望,还是由着她发泄情绪好了?。

等止戈稍稍平复心情后,才继续刚才的话题:“其实若只是得了?灵君宠爱,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灵君圣明,不?会为了?他耽误族中事务。”

“可坏就坏在,岑无望与那些过往所有的小君不?一样,他有了?姓氏,在成为小君前就先有了?归属,况且后来灵族内乱确实与他出身的家族密不?可分,这让我怎能不?怀疑他。”

云杳窈愣神,好不?容易消化完止戈话中意思,问道?:“什么?内乱?”

止戈道?:“灵君登基后的第?一个百年,外?有敌患侵扰,族内有长老想趁此机会,将灵族边防军权与祭祀职权从内宫侍官手中分割出来。”

不?用猜,这些急切分权的长老中必定有岑长老在内。

“我受灵君的指示,前往边境平乱,没想到行军到中途,忽闻王都出了?暴乱,灵树被毁,有人欲立下新君,与灵君平起平坐。我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回?去,惟见大火连城,灵君身负重伤,被天庭带走,小君与君后代管灵族事宜。”

“我本以为灵君不?久就会回?来,没想到天庭强行扣押她十年之?久。”

止戈握紧拳头,这次是真的咬紧了?齿关。

“外?有强敌,内有忧患。失去灵族赖以生存的灵树和?君主,族内很快就爆发了?疫病,最开始是边城的军队和?百姓,再后来,逐渐往王都扩散。患病者会在痛苦中逐渐丧失理智,仿佛行尸走肉,只为欲念而活。更?可怕的是,这种病还会将患者的力?量增强数倍,如若接受这份力?量,就会被欲念吞噬,连亲人朋友都能成为饲养杀欲的养料。如果不?接受这份力?量,要么?被杀,要么?因逆反的灵气爆体而亡。”

灵族成了?炼狱,而所有灵族子民都在其中挣扎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直觉告诉云杳窈,即便这个故事已经异常惨烈,可这里并不?是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