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骑兵带马,黑压压一片,有着雪域兵特?有的军容不整,许多人?下?了马在跺脚取暖,朝上头骂骂咧咧。

王澈越众而出,用魏语叫道:“守军听着,知你们不可擅开城门,去叫城中守将?速灭儿过来亲迎,这位是大汗的兄弟,刚过辽河,旁的不要多问,叫速灭儿来!”

一名领头的老军伍小心翼翼地喊话?道:“速灭儿大人?平时不宿在官舍,可能需要、需要去寻……”两个年?轻些的守军见他眼色,立马下?城门楼去找速灭儿,可是面面相觑都是一脸苦相。

鬼知道那速灭儿今晚又睡在哪个窑子里!

为首老者扎哈额真面沉似水,林一不会梳漂亮发式,平时都是一把捆扎起来弄个高马尾,这会儿她把自己?马尾散开,黑发飘飞,鸟脸白皙,看着就是个美人?姿态。

她低哑的鸭子嗓非常努力地压得柔和,用守军听得懂的魏语喋喋不休地说:“早俺就知道,跟恁这老头过得亏,大半夜出来跟恁过河,河都过了还?进不了城,恁说恁是大汗的兄弟,是过来接任叶护的,说得可威风,现?在被这些卒子拦在这儿迈?”

林一的声音听起来低柔,却很清晰地从寒风中传到守军们的耳朵里。

扎哈额真看起来面子上挂不住,沉着脸用魏语说道:“不可胡闹,等速灭儿来了,叫他给?你磕头赔罪就是。”

娇纵的林一这下?不干了,闹腾起来,“赔罪不管事?,主要俺饿嘞!吃多少天干粮了,俺不管俺不管,俺现?在就要进城,还?要烤火,要吃热乎的白面馍馍!”

老守军也?是为难,倒不是为难要不要开城门,而是这老者一脸威仪,一看就是雪域里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擅开城门未必讨好得了,反而可能会被斥责……就在这样想着的时候,扎哈额真抱着怀中美人?,看上去略微为难了一下?,沉着声音淡淡地道:“罢了,我还?要等他速灭儿不成?开城门。”

守军们这下?踏实了,非常殷勤地去拉城门栓,厚重的城门两面大开。扎哈额真纵马先行,其后八千骑兵一路通行,王澈落在最后,对一众守军压低声音道:“这位大人是来接替托雷叶护的,托雷叶护毕竟只是大汗的侄子,这位可是大汗的亲兄弟,一个帐子里长大的。你们倒也有眼力见,大人?有令即刻就开了,要不然……”

他意味深长地结束了话?音,俊美的脸庞硬生生带出几分三?流魏奸的自矜姿态。

几个守军心里骂他长得好是好,倒是个雪域人?养的好狗腿子,一脸的狗仗人?势,什么东西。

此时早已惊动城门附近的守军营地,克烈骑兵自打进城就玩得很花,基本上没人?在营地里驻扎。林一直接让苏赫骑兵把替马赶进马场,又卸下?携带的小型辎重,再次精简了一波。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众人?来时就磨好箭头上紧弓弦,进城后不再下?马,扎哈额真冷着脸让人?叫来速灭儿,这次又加了其他要求:让城中克烈骑兵过来集合。

这明显是一个兴师问罪的架势,魏朝辅兵们心里都偷着乐,速灭儿那个狗东西平时嚣张得很,有事没事就爱欺压魏人取乐,现?在来了个更大的官,怕不是真的要去给?上官的女人?磕头赔罪了。

速灭儿慌慌张张策马而来的时候,就见到人?群里一脸冷意的扎哈额真,他当然认得扎哈额真,一个失了权的老人?罢了。自从扎哈额真有权势的儿子死后,他就成了部落里的多余人?。今年?过冬早,他不被扔掉就是好事?了,怎么忽然能带这么多的骑兵?这么快被起复了?

心里狐疑,面上不显,速灭儿也?当真下?了马,颠颠地过来给?扎哈额真磕头。克烈部常年?和魏人?打交道,渐渐地融合了这部分礼节,不过魏人?的礼节其实是只有奴隶磕头。朝堂上官员对皇帝,下?官对上官,多半是作?揖之类不屈膝的礼节。

对克烈部来说磕头是很合理的,可汗是主人?之意,主人?之下?皆为奴隶,奴隶也?有分级,上级对下?级是小主人?,也是要磕头的。

速灭儿磕完三?个响头,试探地道:“小的速灭儿,恭喜扎哈大人?……复位?”

扎哈额真冷了一路的脸,听见这话?时,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看着克烈守军慢慢聚集,二百人?的规模,没有带马,不少人?是听说集合,匆匆赶来的,有人身上衣裳都没穿齐全,真是非常可怜。

林一摆手,八千骑兵合拢包围了这些人?,箭头对准,她语气温柔诚恳地说:“抱头趴在地上吧,我也?不知道你们集合居然不带兵器,这下?不好直接杀你们了。”

旁边的魏朝辅兵看傻了眼,有的精明人?马上想到了部落内斗,但就像克烈骑兵打开城门后就不再反抗那样,这一次他们也?是非常配合地放下?了随身兵刃,比克烈人?还?要快地抱头下?趴。

此役,兵不血刃。

天明时分,林一坐在县城治所里忙得直抠脚。

她先让人?安排了俘虏营,不分克烈人?和魏人?全都卸了兵刃关进去,然后派人?下?乡叫农人?来领粮,接着自己?拿了两卷竹简,顺便指挥王澈去查账,她需要统筹计算一下?这座县城里的现?有资源。雪域荒蛮,她需要的粮食其实不是那么多,那么制定一个未来的收税标准就很重要了。

王澈正?在翻账本,辽隧是个小城,城中世?家早跑路了,或者说辽东一带的世?族,能跑的都跑了,留下?来的说不好是什么玩意儿,反正?辽隧很穷,穷得账本是一筐筐的竹简而非现?在逐步快要取代掉竹简的竹纸。王澈翻得手痛,忽然听见林一说:“这往年?的账本我也?看了点,恁多的粮吃得下?吗?种地的辛辛苦苦干一年?,朝廷分人?家一半走?”

“不全是朝廷,朝廷定税是三?成。”王澈谈正?经事?时口音不明显,声音微沉,“然后世?族再从剩下?的口粮中抽取十分之三?,总计五成一。百姓谓之三?三?税,也?称天粮税和地粮税。”

交给?皇帝老子的是天税,交给?当地世?族的是地税,天地一分薄,剩下?就看命,看自己?是不是饿死的命。

林一有点费解,干啥非要把种地的人?饿死?克烈部没来时候是这样,克烈部来了直接替掉天地税,拿走农人?五成粮,实际收取时有贪污成分,可能还?不止。

她抓了抓头发,果断地道:“先不管别的,拿下?辽东要紧。到时候我们自己?定税,取一点点做冬储,然后通商、买卖、交易,最好是牛羊换米粮茶叶……唉,这些可烦可烦的事?我都得找人?来做。”

王澈愣住,他不确定地询问道:“粮食,全归农人?自己??”

林一摇头,王澈才松了一口气,就听她理直气壮地说:“得出一些军费,其他全归种地的。你先预估一下?要出多少,摊到整个辽东来讲,因为我不光准备把克烈部占的这块地拿下?,还?准备把整个辽东全占了。”

王澈想了一下?,就林一带过来的八千骑兵……别说这八千了,就是算上整个苏赫部落,那也?才十几万人?啊。苏赫部本身已经能靠大量畜牧和盐铁通商勉强维持不饿死人?了,只是需要一些冬储粮混吃,这摊在整个辽东的大片黑土地上,岂不是就和没有税一样?

他很谨慎地评价:“可敦,恁着实有点激进了。”

林一抠完脚又去拿竹简,王澈很小心地避开她手臂挥舞范围,忽然听她说道:“这儿的人?太苦了,生存明明是最基础的需求,只是要吃饱穿暖,有这么难吗?”

王澈微微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

王澈,字清仪,谓之开国三?贤,佑国公也?。少有美姿,时有月旦评之为“月下?公子,青阳晚夜”,其一生记载寡鲜,不知其人?为何事?,得尊三?贤首位,多为史家憾。

另有野史言,澈阅其史后,诈请史官酒饭,趁机殴之,不慎带倒灯烛焚其一生记载,史官被殴,终不复文。

《史记.佑国公列传》

第 35 章 一人一口唾沫给你冲进大……

林一把几个千骑长和扎哈额真一起叫过来开了个会, 商量下?一步计划。

辽隧县位于辽河中游,周遭大小村落十几个,向西百里处为安台城, 东南六十里处为安市城, 若将这两城占下?, 就对上?游的辽东核心襄平城形成一个西面封锁。再东线取新?昌城。自?安台城取高?显与候城, 就可直接包困襄平。

这是林一观察了辽东地形地势城池方位等规划出来的路线, 实操难度不小。

可以参考的是几年前拔都可汗打辽东,那是完全的堆人, 那时辽东守军在名?册的二?万余, 实际上?吃空饷的不知凡几。拔都是真的敢于押注,在首批骑兵几乎要打光的情况下?重又调集大量雪域青壮参战, 连健壮些的妇人也骑马上?阵,也不讲究什么战术战略, 就是堆人。

战时积累大量矛盾,战后?大肆庆功抢钱掠人淫乐,一切的血腥都有发泄口,也因此?军心不散。直打到最后?世族大量撤离, 魏军败退平郭及沓城,自?此?龟缩不出。

扎哈额真那时已经是没什么话语权的老?人了,属于克烈部的闲散人员, 但想起那场战事还是眉头深锁, “死?了很多人!战马损耗极大, 高?过马背的无论?男女皆要上?战场, 给其他部族大量的钱和魏奴,让他们在前面冲阵,那时候部落里就像是疯了一样, 我们得到了很多很多,可是死?了很多人!”

他这话以死?人开始,以死?人结尾,可见那几年克烈部的损耗确实非常大。雪域骑兵第一次尝试占据魏朝的城池,付出的代?价极大,但得到的也是贫苦的雪域人从未见过的好处,丰沛的土地、精美的房屋、奢侈的享受,还有最重要的人口和钱。

魏人是真如牛羊一样乖顺,一旦确认城池被占据,一旦确认雪域人不再杀人,那么再凄惨的情况也可以接受,周边的村落不再抵抗,劫掠还有战死?的可能,换成收税却可以伸着手看农人们苦苦哀求少拿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