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被许多画师描笔入画,想来也?定?传到了山崖寺里。

妄时身着崭新袈裟,袖中拢着一卷书册,书中描绘了东洲市井之繁华,有些细节之处他不太懂,想一并请教。

他乘着梵音,一路从东迦山巅至山崖小舍,小舍却空空无人,看着墙上?那几把束起的笤帚,妄时恍然现在不是宵禁时分,僧人或许去了别处……

一转头,他就怔在了原地。

小舍屋后青草隆起,那是一处新坟。

新坟前,石碑空空。

既没有刻俗名,也?没有刻法号。

用手触及,便显现出两行小字。

“吾本俗子,扫洒半生。”

“幸得小友一人,若前来相见,应是喜讯。”

无人知道,世人争相唱诵的那日,妄时静伫在无名坟冢前良久。

漫天席地的孤寂化作清寒月光,又融进他眼睫深浓的阴影里。

为?何尊者偏偏要拖到今日,为?何人人对他疏离,为?何浩瀚书册中怎么寻,也?寻不到自己的过往,便忽然有了合理的解释。

“虽来稍晚……自是喜讯。”他白袍法衣逶地,闭了闭眼睛,声音低哑,像是在同故友告别,又像是自言自语,“尊者收我为?徒,亲自为?我受戒,赐名法号妄时。”

妄时妄见,故人故矣。

从此,世人敬他,爱他,怜他,拜他,皆只因?他是佛骨化身,天授佛子。

再也?无人看见他是何人了。

第75章 妄听妄闻 白衣之下,欲壑难平。(二合……

那样的生活过了?很?久。

逐渐的, 人间多?了?许多?他的画像,各大寺庙中?新立了?许多?座金身,与其他菩萨一样, 眉眼低垂,目含慈悲。

其实并不像他,却让他现身于世人面前时, 一度不敢抬眉。

他曾问过尊者, 这样是?否不对?。

尊者不答反问,何处不对?。

东迦山外金钟敲响, 透过层叠山峦, 回荡在小西天寺里巨大的佛堂中?, 数十丈高的佛祖金身垂眸, 平和而庄严地俯视着芸芸众生。

妄时低头那一瞬间, 不知是?恐惧还是?骇然脚下九万九千块金砖锃亮明净, 仿佛破碎的银镜,佛堂中?人的金光被砖面复折射扭曲, 巨大的佛相倒影被搅成了?模糊不清的碎片,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去, 都有成千上万, 无数个自己,正?随着自己的动?作?垂目对?视,眉眼慈悲,与画像并无不同。

得道之人因勘妄而少梦,尤其是?在仙气冷然的东迦山上。

但这一幕, 曾是?妄时年少时不敢回顾的梦魇。

妄时的手轻轻叩在自己的那根佛骨上,他问佛,所以, 从接受它开始,这世间便再无自己了?吗?

佛答本我即众生我,本相即众生相。

你与佛,佛与众生,皆是?空空并无不同。

妄时想,若是?扫洒僧人在,一定能用更加简单直接的话回答他。

可现在,不但众生分不清……

连他自己也快要分不清了?。

妄时忽然十分怀念这位旧友。

他身上有整个悬崖寺中?最盛的烟火气,并不是?因为他洒扫沾尘,而是?他身上那份深刻的羁绊。

如此明晰,如此笃定。

即便这世间根本无人在意,曾经有一名僧人在某一日救下了?一名脚夫,甚至那名僧人的名字与善心都不曾被记录与知晓。

这世间总有那么一个人,将?其恩德铭记并回馈以真心。

便是?有朝一日,那僧人变得面目模糊,与他擦肩而过时,他也应当能从芸芸众生中?一眼将?其认出吧……

妄时想,他应该是?有些羡慕的。

这份微妙的羡慕,又让他在某些方?面更加执拗。

他曾行走人间,救下过不少人,人们得救之后,频频感谢,说我佛慈悲,菩萨显灵。

亦或是?被世人记录传颂,作?为善有善报,苍天有眼的佐证。

他曾救下过一只小雪豹,在东迦山这种不杀生的地方?,他竟将?雪豹喂得很?好。

那毛茸茸的一团,经常缩在蒲垫上陪他抄经。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虽不是?人,但……”

小雪豹嫌吵,动?了?动?耳朵,在蒲团上换了?一个姿势,继续睡。

转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是?一个隆冬,东迦山上的雪化得慢,雪豹刚刚伤好,跑出去活不了?几日。

无论?是?人还是?生灵,似乎他越刻意,就越无法留下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