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便是一段诅咒,即便看不懂也能透过入石三寸的狰狞刻痕和浓厚的血迹感受到森然寒意。
再之后,便是那献祭的千人?的名字,生辰,八字。
密密麻麻,从石碑写?至地面,再写?至墙壁,缓缓铺陈,每一块凸起的石子,凹陷的勾缝,都以蝇头之纹写?着一个个人?的名字,仿佛堆砌出一个无形的巨大蚁穴,将石室笼罩在一片不详的阴霾之下,管你是神话里扶摇万里的神禽,还是人?间无恶不作的鬼修,只要置身其中,给够时间,便能一点点蚕食殆尽。
碑文上,将凌霜侯写?得天怒人?怨,杀瘴深厚,因?使了?手段欺瞒天道,才窃取生机苟活于世?,将落阵之人?烘托得舍小家为天下,这祭阵的千人?并?非工具祭品,而是以身为刃,诛杀大恶的英魂。
若是放在戏文中,也是一出让人?拍案而起,高声叫好的折子戏。
而此刻,唯一的看客只是略略瞥过,仿佛并?不关心这些叙述详细的缘由。他的视线在“凌霜”二字上停留了?片刻,神情?甚至比方才指尖试血时还要冷静。
以小博大,向来?如此。
被蚕食之人?,犹如凌迟。
或许是因?为持续的燃耗灵力,也或许是受到残阵影响,白影越来?越虚弱透明?。
冷冽的山风席卷灌入,居然直接穿透了?他的身形,在石室里激起了?一阵细碎雪沫。
长乐山为胥山十三峰之一,要如何才能避开所?有人?,在玄门眼皮底下弄这么大阵仗。
衍天大阵的阵眼,直通仙首无尘尊识海,当?真有人?能这般悄无声息吗?
除非
他起身,站立在原本放着冰棺的位置。覆盖了?整个石洞的金光,拓印好满墙的繁复的古文后倏而收拢,在即将没入掌心的刹那,重新发出绚烂耀眼的光亮,凝成一道大乘法印,轰一声,带着罗汉怒目之势被猛地拍入底下。
地面瞬间出现龟裂,仍然不够,法印坠落的势头不减,地面细碎裂纹越来?越大,几乎深入地脉,白影法衣飞扬,势如破竹,灵力源源不断急剧燃烧,金光璀璨刺眼,大乘法印顺着地裂急速向下渗去,少倾,终于像是探寻到了?什?么而停了?下来?。
轴门,一道藏在很深很深处的轴门。
在这极短的片刻里,这几乎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一种?可行?的方式阵法绘制的时候,并?不是在长乐山,而是在落成的最后一瞬,才经由轴门传送到这里。
至于传送轴门是怎么来?的,谁能避开玄门耳目,没有惊动阵眼悄无声息绘制,条件仍然苛刻,但却好查很多?。
天下修士,尤其是符文卦修一道各家用的阵法功效大同小异,无非是御守,急攻,治疗,禁制,但细究起来?,每家甚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惯有画法。
白影此刻已经有些勉强,几乎踉跄了?一下,才走近那道地裂,去查看轴门。
他尚未蹲下,便听见身后劲风忽起,几乎是本能往一旁避开,一剑霸道的气劲横劈而至,霸道的威压横扫,石壁瞬间迸裂数丈,巨大石块纷纷坠落,重新填入地裂。
竟是那生魂离体的疯道人?!
疯道人?衣襟上还沾着香烛化了?的油渍,露出半截黄纸符,哪里还有半点匍匐在坟头上死气沉沉的样子,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与这邪阵扯上关系,日久天长的难免疯疯癫癫,走火入魔。
疯道人?又?怒又?急,一招未得,又?起一招,一攻一守两道灵里相接,气劲连环爆开,这山洞终于不堪摧残,落石如暴雨一般砸下,而石子却仿若无物,直直的穿透过对招的两人?,砸在地面之上。
疯道人?冷哼一声,气如雷霆,完全?忘记他们方才的点头之交,双眼红丝密布,如同被夺了?骨头的恶狗,“竟是离魂,尔敢擅闯!”
三魂七魄各有定数,若是生魂未归体而亡,那怕是再小的一缕,□□苏醒也只是躯壳,沦为不记事不能语的痴傻呆儿。
两人?均是离魂,手无兵刃,全?凭灵力硬碰硬,道人?虽已失智,但疯人?力大,出手成风,修为比看上去的还要高出许多?。
白影先前消耗了?太多?灵力,维持身形已然勉强,此刻僧袍翻飞如怒莲,也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还是急于速战速决,金色灵诀仿若取之不竭,一道接着一道祭出,绚丽金光交错叠加,又?悍然相撞!
两人?身轻如蝶,出手却急厉,不愿落下风,山洞里华光万丈,璀璨无比。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重叠的脚步声,有人?高声指挥,“仙首感应长乐山异动,我等分三路查探。”
长乐山在巨大冲击之下隐隐震动,这是即将雪崩的信号,白影一顿,原本祭出的决印临时化作镇守之力,压在了?山体上。
疯道人?的气劲却未收,直直刺了?过来?时光仿佛在刹那静止,碎雪满天,狂风灌入,修长而锋利的气劲近在咫尺,割破了?他怒张的雪白法衣,一瞬光亮打在了?那双慈悲而沉静的眼底,远处,即将滑坡的巨大雪块被无形之力轻轻一抵,迟了?片刻落下,刚刚赶到的玄门弟子脚乱慌忙,堪堪避开。而千里之外的丰都,夜幕之下,灯火煌煌的城隍庙中,那支被妄时点燃的线香终于在此刻燃烬,香灰带着最后一点红光,无声散落在夜风里白影一瞬原地消失,咫尺剑气擦着衣襟直接灌入身后的石壁里。
*
在丰都这种?灵力抑制之地,离魂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妄时入定结束,缓缓睁开眼睛,方才的恶战和离魂归体的不适,让他心跳加快,呼吸有些急促,鲜红念珠尚未拨动,灵台尚未平息,抬眸便对上了?极近之处,风长雪有些微微愕然和疑惑的眼神。
几乎未经思考,妄时伸手攥住了?风长雪的左手其实并?不用这样验证,其上的三道佛偈,每一道都时时刻刻压制着风长雪体内的恶诅,这世?间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恶诅与那石室之中的血祭,是不是一样东西了?。
一直以来?的不合理之处,仿佛都有了?更为恰到好处的解释。
堂堂魔尊不夜侯,为何会钟情?与一名无名媚修,为何她与念一尊者是旧识,她举止肆意乖张,有何凭借……他并?非察觉不到,只是有一百种?理由,让自己有意无意避开,犹如水中之月,明?知?是假也不愿打破,想将这轮明?月据为己有片刻的私心,人?皆有之。
以至于得到了?明?确的答案的那一刻,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释然。
随之而至的,还有更多?的蹊跷之处。
譬如落那血祭的神秘疯道人?就是谁,如何知?道凌霜侯并?未死于那场天劫,而专门设下这道极具针对性的阵法天外天的那场天火惊天动地,凌霜侯即便没有在天劫之中彻底销陨,也定然在天罚之下,遭受重创极度脆弱,若要取她性命,何须这般曲折婉转,甚至不惜牺牲一千人?。
又?譬如,这血祭的一千人?又?从何而来??
土寨巫人?覆灭与三十年前,据记载当?时族人?上下加起来?拢共不足一千,难道怒族还有其他后人??
关于那些罄竹难书的斑斑恶纪,微言大义,春秋笔法,到底有几分真假,内情?如何?
……这道穷凶极恶的诅咒,落在人?身上的时候,在那副冰棺之中,身躯被慢慢蚕食焦化,灵魂被一片片凌迟的时候,该有多?痛呢。
妄时手中力道一重,在风长雪白皙的手腕上,留下了?数道红痕,两人?都未料到是这种?走向。风长雪想着自己年少时的那点往事,本就与妄时离得近,一手撑地,身体微微向前倾,这一抓,直接失了?平衡,几乎是扑进?了?妄时怀中,原本撑地的手,下意识压在了?妄时胸膛上,魔宗打扮的这身红衣,本就前襟开得极大,掌心下跳动的心脏,出乎意料的温热而急促。
两人?呼吸交错,尚未平息的灵台,便放纵一般,激荡翻涌几乎沸腾,以至于他无暇思及其他,一种?复杂的感觉从内心深处升起,刹那间贯穿了?他的灵魂
咫尺之人?与仙录话本上,世?人?口中那脚踏尸山屠戮百姓之人?……
镜花遗世?里,哪怕被恶诅反噬也要送亡魂去往生之人?……
烈烈火海中,抬颌与自己接吻之人?,发狂时,埋在自己颈间舔舐,索取佛血安抚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