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曾对风长雪说过,戒律修心,而非修行。置身于南州城的花坊中莺歌环绕,活色生香自觉无物。
却在此刻,在风长雪的抬手间,他萌生了避让之心。
夜风恰巧将一片浮云吹动?,短暂的蒙蔽了月光,周遭骤然一暗,让他这一步避让慢了些。
他感?受到风长雪的指腹,轻轻摩挲过自己的眉骨,指尖甚至不似往日那般冰凉,带着一点点温热的暖意。
风长雪一贯举止轻浮,此时此刻同那些时候比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他们?更亲近,更逾矩的事情都?做过,总有情势紧急,试探玩笑之类的缘由。
只是今夜,这一下的动?作太过自然,给人一种两人十分亲近的错觉。
“不用担心,我会?助大人一臂之力的。”风长雪没有焦距的目光看向夜色深处,尾调很轻,融在风里?,与其说在闲聊,更像是朝远方低喃。她偏头的时候,刚好看见妄时浅淡的笑意。
“大人笑什么?”
“贫僧在想?,方才宫门主说的话,或许有些道理。”妄时道,“施主此言,是贫僧听的第二遍了。”
从三百年前凌霜侯渡劫失败,天下修道之人久不飞升,莫说飞升,就连玄号都?空悬至今。
说是天庸石每五十年聆天诏,点召天下修士五甲,并称为三侯二尊,侯位空悬也就罢了,就连“君”“公”等玄号,也越来越少。
于是修士们?纷纷自哀是天下修道之人,竟无一人天资聪慧,有飞升之姿吗?无怪乎玄门日益中落。
有人反驳,那也不是玄门的人不中用,又不是只有玄门正派参加天庸石试炼,魔宗也参加,魔宗不也一样没出什么不世之材,是修炼出了什么错吗。
可自先?祖以?来,大道伊始已经好几千年,玄门也好魔宗也罢,祖宗都?是那么修的,代代相传,怎么就偏偏到我们?这一代出错了呢。
有人酒醉后?放出狂言,或许问题不是出在了修士上,也不是出现在修炼的方式上,出问题是的是天道本身!错的是这天下!
上古时期神君遍地走,是因为天地灵气充沛,如今已至末法,天地间灵气越来越稀薄,才让我辈寸步难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无论玄门还是魔宗,从来踏入修途之人,总在自觉高凡夫俗子一等。于是最?后?这种说法,在凡尘百姓中广为流传,百姓们?每每提起?玄门,多少带着点幸灾乐祸的风凉语调,都?说修仙这条路走不通了。
求仙问道,本无归途。
修成?正果的总归是少数,陨落于道中,才是大部?分的最?寻常的结局。
以?往,修士们?怀抱着一颗鲤鱼跃龙门之心,若是陨落,便归咎于自己道心不够稳,修为不够深。
如今,他们?看着同门被天火天雷烧得尸骨全无,数百年无一人得成?正果,不免心生疑瘴,自己到底是那条上下求索,只为跃进龙门的鱼,还是那只不知所?谓,飞蛾扑火的蛾。
修士也是人,若是当那条鱼,还有个飞升的盼头,若是蛾……清心寡欲一两百年,最?后?换个粉身碎骨的注定结局,倒不如回家养猪养鸡,儿孙绕膝,柴米油烟六十载当个凡人来得痛快。
不管是三侯二尊,还是佛子道子,是修道还是修佛,甚至魔宗也罢,他们?需要一个人走通这条路。
今夜妄时与无尘尊座谈,无尘尊便也同风长雪说了相似的话,“佛道同源,大师之劫玄门必会?竭力相助的。”
风长雪指尖轻碰了一下妄时的唇,做了一个“嘘”的姿势,“我与他们?可不一样。”
“无尘尊身为仙首,位列五甲,不想?着自己如何?飞升,反而对大人寄予厚望……” 风长雪挑眉嗤笑,若有所?指,“啧啧啧,看来玄门当真是很想?结交东迦山啊。”
妄时的视线落在风长雪滢白修长的指尖,呼吸轻微的顿了顿,原本要说的话一转,低声道:“那施主,所?求为何?呢?”
风长雪沉默片刻。
浓稠夜色将无名山花草山石全部?隐去,山风忽而静谧,而更远处,南州城里?不知是有什么庆典,一声破空长啸,巨大璀璨烟花撕开无边暮色,碎金一般洒在风长雪眼眸里?,熠熠一片。
“大人,我不信神佛。”
风长雪眨了眨眼睛,绯红法衣曳地,随着她抬手的动?作,衣袖滑落至手肘,漏出一小片雪白的肌肤,她轻笑着回道:“我所?求甚多,神佛一个也给不了我。”
第61章 持刀捉奸 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
“当初施主曾发问, 若自己脚踏尸山,以屠戮为乐,贫僧准备如?何相度……”妄时微微闪动, “是以身?饲魔,还是效仿佛祖剜肉喂鹰。”
风长雪眯起眼睛看向妄时。
“若施主所求,神佛无法应许。”妄时几乎是以一种承诺的口吻, 温声道?, “贫僧愿竭力一试。”
那?时候风长雪刚醒不久,并不知?晓妄时身?份, 素来看不惯东迦山那?群整日将“慈悲”“度化”“因果”挂在嘴边, 做起事来又畏畏缩缩的佛修, 在妄时说要度化自己的时候, 只觉得对?方好?笑又不自量力, 才?会毫无顾忌出言嘲讽。
风长雪审夺了?片刻, 微微仰头,一字一句语速缓慢, “你在讨好?我?么,大人?”
“魔宗素来与?玄门不睦, 若他日不夜侯率四十八部攻入南州, 杀伤无辜百姓,东迦山不会坐视不理。”妄时目光克制,似乎是终于承认了?什么而妥协道?,“贫僧,不想与?施主为敌。”
“东迦山……这可真说不准。”
风长雪轻轻嗤笑一声, “三十年前,无尘尊与?不夜侯在天庸石下打了?个平手,才?勉强维系如?今的和平。魔宗的人, 可不是各个都如?我?这般爱干净又讲道?理的。当年他们屠戮过境,东迦山下的无尽石阶旁,恐怕到?现?在都还有求救无门未寒尽的尸骨吧。”
妄时沉默半晌,道?了?一声佛号,“自小西天建寺以来,东迦山每隔八十一年闭山九年。”
三十年前的那?场踏仙之役,玄门与?魔道?打得不可开交,生灵涂炭的那?几年恰逢东迦山闭山。
小西天寺门一关,无尽山阶高不见顶,听不见人间半点哭嚎。
“所以说念一尊者比大师聪明”风长雪眼眸弯弯,一改对?东迦山不屑的态度,反而颇为赞同?,“这天下的不平之事,一桩连着一桩,若不闭山,若不云游,若不入定,这红尘万丈各有各的生死命数,该怎么管的过来呢。”
“善念如?灯,一灯以传千灯,便是万丈红尘生死有命,只要有点灯之人,众生终可自渡。”妄时看向风长雪,“一如?施主初见时问贫僧的话,手落刀剑,心生慈悲,渡人渡己何时都不算晚。”
风长雪并未料到?,这竟会将话题又绕到?自己身?上,想起初见时的那?场闹剧她一手控着银链绞在一名玄门修士脖子上,一边笑着问:“佛修大人,我?听闻佛祖许众生回心向善,那?你说,我?若现?在放下屠刀弃魔入道?,算不算晚?”
与?其说她是有放下屠刀立地皈依的慈悲,倒不如?说是情势所迫的威胁。
风长雪反问:“大人可曾后悔?”
妄时双手合十,泣血般鲜红的相思子,松松缠绕在腕间一小节搭在雪白僧袍上,显得禁欲又危险,“贫僧虽不知?那?日施主为何出现?在衍天的陵墓中,但?却?知?道?施主身?上并无杀气。贫僧与?施主相遇,是佛缘幸事,谈何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