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中, 四周传来水声。
奚琴清醒地知道自己?在梦中,他挣扎了一下,竟是?动弹不得。
手腕被上了锁,他吃力地睁开眼, 发现自己?被悬吊在一间禁室中。禁室十分昏暗, 下方是?丈深的水潭, 当中有一个石台,唯一的光来自头顶一块幽蓝的玄冰。
奚琴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魔气?困在了前尘的一段记忆中, 他眼下不是?奚琴, 而是?那个青阳氏的少主?。
他想起了这个地方的名?字:寒牢。
寒牢是?青阳氏特有的惩戒, 顶上是?冰是?万年玄冰,每隔一刻,玄冰会落下一滴水, 滴在悬吊着的人的身上。水浸入肌理, 不啻于?鞭笞火灼, 剧痛久久不去。
“奚琴”在昏暗中静待片刻,一滴水便落了下来。
他的视野刹那一片模糊,水顺着他赤|裸的背脊往下滑,一路形同刀割, 他似乎不是?第一次受这样的惩罚了, 知道在这个时候,只有拼命喘气?, 才?能保持些许清醒。
朦胧间,他听到开锁的声音, 寒牢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他看了眼“奚琴”,声音淡漠而严厉:“放下来吧。”
一旁的守卫低低应“是?”, 一道灵诀打在奚琴腕间的铁锁,奚琴整个人便跌落在下方的石台上。
数日悬吊的酷刑让他几乎起不来身,好半晌,他才?吃力站稳,缓步来到颀长男人身前,规矩地行了个礼:“父亲。”
借着牢外的光,奚琴看清前生父亲的模样。
虽然?脸上已有岁月的痕迹,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极度俊美的男人,他的额间有一个类似凤翼的图腾,奚琴想起来,这是?青阳氏家?主?的徽纹。
“嗯。”父亲的声音依旧冷漠,“在牢中可记着日子?”
“记着。”
“那么你在寒牢中度过了几日,今日是?何日?“
玄冰水每滴下一次是?一刻,自他被关进寒牢,一共受刑七百零五次,“奚琴”答道:“度过了十四日,今日是?……二月初一。”他顿了顿道,“仲春之月,日在奎,昏弧中,旦建星中,其日甲乙,其帝大皞,其神句芒(注1)。今日初一,当参白帝(注2),拜重?君(注3)。”
父亲道:“你既然?记得,便知道仲春礼不能耽搁,眼下离大礼还有一刻,你且去吧。“
“奚琴”应了一声,正要离去,父亲又?唤住他,冷声说:“你这十余日荒废在寒牢中,已落下不少修行与正务,限你三日内补上,不得延误。”
“奚琴”又?称是?。
背上数百条玄冰痕交织相叠,繁复的礼袍覆盖在伤口上,无异于?再受一遍酷刑,一整天,“奚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直到落日西斜,他回到自己?房中,才?换了一身稍显轻便的常服。
但他不能歇,如父亲所说,他已落下太多正务,春月的月令多,单是?抄,也要足足抄上两日两夜。他趺坐在长案前,抚平一页绢轴,一丝不苟地沾墨默写。他觉得疲惫,可是?似乎,疲惫是?不被允许的。
翌日天色将?明,屋外忽然?响起叩门声:“少主?,您在吗?”
不多时,进来了一个穿着玄色长袍,五官英挺坚毅的男子,奚琴想了很久,也没想起他是?谁,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他很熟悉。
玄袍男子行了个礼:“本来不该打扰少主?,但是?……流纱快不行了。“
“奚琴”笔头一顿,抬头问道:“还是?没能撑住吗?”
玄袍男子摇了摇头:“楹很难过,守在流纱的榻边,少主?如果可以,就去看看吧,流纱也想见您。”
“奚琴”毫不迟疑地搁了笔,与玄袍男子一起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一间偏僻的屋中。
屋里除了流纱和楹,另还有一男一女,他们见了“奚琴”,齐声行礼道:“少主?。”
这二人奚琴也觉得熟悉,他们似乎和玄袍男子一样,是?陪伴着他一起长大的,可他想不起他们是?谁。
楹还是?个少年人的模样,正坐在榻边哭泣。榻上卧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女子本该是?美人,可惜红颜已快成枯骨,连灵力也所剩无几。奚琴知道,她?就是?流纱。
流纱见了“奚琴”,唤了声“少主?”,想要起身行礼,“奚琴”拦住她?,摇了摇头。
流纱于?是?不再勉强,有气?无力地道:“属下听楹说了,楹能到月行渊来,是?少主?默许的。他在渊外感应到我的灵力枯竭,去恳求少主?,少主?破例带他入渊,为此,还被主?上罚去寒牢受刑。“
“感激的话,说多少都是不够的。”流纱勉力地笑?了笑?,“少主?是?个宽容的人,流纱就不跟您多礼了。今日想见少主?,是?有两桩心愿,不得不请求少主?帮忙实现。”
“奚琴”道:“你说。”
流纱看了楹一眼,抬手帮他拭了拭泪,“我们祝鸿氏这一代,本该由我辅佐少主?,可惜我父亲去得早,我提前入了月行渊,辅佐少主?的重?任,就落到了楹身上了。少主?您看到了,楹还小,还是个爱哭的孩子,我这个做长姐的,来不及教好他,以后他跟了少主?,还望少主?多担待,给他些时间长大。”
“奚琴”道:“好。”
“第二个心愿。”流纱道:“少主?,我不去冥思殿了。”
“为何?”“奚琴”诧异地问。
流纱垂下眼,莞尔道:“少主?您知道的,流纱从来都是?个爱美的人,去了冥思堂,纵然?可以多活几个年头,又?有什么用呢?看着自己?灵力流逝,皮相一日日地衰老,最后丧失五感,空余记忆,对流纱来说,比死?更可怕。今日生则今日生,明日死?便明日死?,既然?我们命该如此,何必与天相争?流纱这一心愿,少主?可否帮忙传达主?上?”
……
“是?她?说的,不去冥思堂,生死?由天?”
空旷的大殿中,青阳氏家?主?负手立在一张香案前,淡声问道。
“奚琴”道:“是?。”
香案上挂着一张春神句芒的画像,家?主?望了画像一眼,叹了一声:“去冥思堂,她?尚有数年可活,不去,至多只有三日,不过……罢了,既是?她?自己?心愿,便遂她?意吧。”
说完,发现“奚琴”仍留在殿中,问:“还不走?”
“奚琴”顿了片刻道:“我想知道另一个方法是?什么?”
“另一个方法?”家?主?回转身来看他。
“是?,比起不断地把族人送进月行渊,榨取他们的灵力,我想知道另一个”
“你可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家?主?怫然?道,“白帝与重?君早已回到九重?天上,你我纵是?遗族,终究是?人,不可妄议天机!”